张宝林
公元一九八六年元月十二日,家岳高集高汾邀请从南方来京的画坛耄宿阳太阳、诗人芦荻、书法家谢家因到家中小酌,还请了同在人民日报大院住的画家方成、沈同衡作陪。
那天上午,住在楼下的沈同衡和另一座楼的方成先到。阳太阳、芦荻、谢家因三位随后一起来了。坐定先喝茶、聊天。三位远客都是岳母抗战时期的老朋友。那时,高汾在桂林《救亡日报》当记者,阳太阳、芦荻、谢家因都经常给救亡日报写稿、插图,他们的交情已有四十多年了。方成和沈同衡,则是岳父人民日报的老同事。方成和岳父还曾同在一个部门——国际部工作过。
老友重逢,话题广泛,从桂林的烽火到首都的政情,一说就收不住。中午,岳母和阿姨准备了一桌酒菜,招待大家便餐。我也有幸叨陪末座。
酒酣饭饱,我拿出笔墨纸砚,请几位伯伯留下墨宝。资格最老的阳太阳自然首先开笔。他用浓淡相间的墨色画了一方桂林假山石,下面是两粒荸荠,三颗樱桃。画完樱桃,画面顿时就亮了,那是三点朱砂的功劳。然后,阳老伯在假山石的上方用浓墨写了“桂林情”三个篆字,后面题了年月日和“芦笛山翁七十六岁太阳”。芦笛山翁是阳老的雅号。
沈同衡当场口占一绝,写在一张纸条上,诗曰:
冬残春至暖云开,难得诸公联袂来。
名酒高家藏已久,为留今日共倾杯。
谢家因拿过纸条,用自带的竹丝鸡毛笔,挨着山石,把这首诗抄录在左侧。字是行草,潇洒飘逸。接着,芦荻步原韵和了一首,自己执笔,把诗写在画面的最左侧:
金台话旧几心开,高氏高情宴客来。
墨饱笔酣人共乐,欣逢春至快衔杯。
沙发上,方成和沈同衡聊得正欢,大家说,该你们两位了。你们也得画几笔啊。
沈同衡走到桌边,在樱桃边上补了一只柚子。淡黄色的柚子上还连着两片叶子,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又写了“同衡画柚”四字。
这时候,纸上已没多少空白了。方成慢慢起身,一边说,“这还往哪儿画呀,你们这不挤兑我吗?”一边拿起一支小笔,蘸了一点墨,又在笔洗里蘸了点水,几笔就画出一只高脚杯,不过,杯身有点斜,画完并未搁笔,又在下方画了一只更小的、歪倒的小酒碗,碗边上,还添了一根肉骨头,一副鱼骨架子。方寸之间,竟有这么多内容!
大家以为要收笔了,正待鼓掌,方成说,别着急。说着拿起另外一支笔,稍稍用笔尖蘸了一点点淡红,随后迅疾地在高脚杯的杯底抹了一下,又在酒碗的下沿勾了一笔。呵呵,高人就是高人!这样一抹一勾,高脚杯和小酒碗都活了。高脚杯杯底的那点福根说明,酒刚喝完,人没走远;而从歪倒的酒碗里淌出的那道C字形的酒液,正说明喝酒的人微醺了,酒都洒了还不自知。
最妙的是,围着酒碗,方成用极淡的墨又写了四个字:方成画杯。这四个字,就像四个醉汉,一个躺着,一个立着,一个仰着,一个歪着。方成最后的这个补白,是整幅画的点睛之笔。方成以他漫画大家特有的幽默和灵感,极为简省又极为准确地注释了沈同衡和芦荻“高家藏已久”、“今日共倾杯”的诗境,也为这幅珠联璧合的书画作品画上了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