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
2013年开始,每月一个周末,我连续两天听刘统老师的中国现代史系列讲座。一年半后,上完最后一堂课,同学们不肯散去,组了个群:“情未了”,刘老师欣然加入,与我们这帮粗识文史的学生混在一起。学生来自五湖四海、各行各业,年龄横跨四十年。从此一年两聚:春天,刘老师规划一条学术性的考察线路;秋天,大家齐聚江南小城镇吃螃蟹,每次一换,都在淀山湖附近,淀山湖熟识的养殖老板,闪送到饭店,为此改群名:螃蟹会。
都是老板,每次出行,住好宾馆、下好馆子。刘老师绝不要学生孝敬奉养,自掏腰包,刘老师属于旧时代的“士”:内心很自尊,尤其钱财,绝不苟且。沿途行走,走走停停,不停讲解,都免费,如清风明月。
每次出游,下了飞机,租辆大客车,沿途考察。刘老师坐在前,手持话筒,讲解地理方位与历史事件的前因后果,然后大家提问,最后归于宁静。鼾声再起。有时谈到历史上的八卦,一旦争论,叫醒迷糊中的刘老师,也有牛头不对马嘴的提问。刘老师既不讥笑,也不否定,而是委婉开头:“这件事嘛,应该这么说……”慢慢转弯,否定于无形之中。所以每个人有疑惑都敢问,因为不伤自尊。
北方同学多,讲究排行,大哥二哥三哥四妹,顺序排下去,以后见面就是这般称呼,仿佛聚义厅。有次齐聚苏州,在章太炎故居,刘老师先介绍章的学术与革命,末了随口说,他的导师王仲荦就是章太炎的关门弟子。穿奇装异服的石柱,居然替章门子弟排序:第三代是刘老师(导师王仲荦是章的关门弟子),自己是刘老师的学生,就是第四代,刘老师知道这是闹,苦笑着,既不能否定,怕坏了大家的兴头,又不能点头,刘老师的学问脉络与章太炎南辕北辙,鲜有传承,只能不置可否,石柱就说:“看,老师承认了!”刘老师哭笑不得。石柱的逻辑:沉默就是弃权,弃权就是赞成,这是他们选业委会的权宜之计,因为不关心的多,达不到法定人数,不得已为之。
到了晚餐,一起听刘老师酒后叙谈,学问的鳞羽一闪一闪。有时最大的桌也坐不下,扶手椅换方凳,挤得肩并肩。刘老师端起酒杯,从左到右,悬空半弧,一晃,仿佛一一敬酒,很写意,然后开心地说:这是第七年螃蟹会了。那是2021年11月,在绍兴。
2018年底,刘老师的《战上海》一书出版,将历史研究后的写实著作变成社会爆红读物。2020年,《火种:寻找中国复兴之路》出版,连续获奖,学生们又齐聚上海庆祝。刘老师一时兴起,说:到陕西南路找家私人定制店,给每位女生做一件手工定制的旗袍。那是军人的豪迈,临战前尽其所有买醉;李白的浪漫,不惜一掷千金:五花马、千金裘。太重了、太重了,女生一致反对,最后刘老师坚持给每位买了顶级品牌的丝巾。我们只要在一起,五花肉足矣。晚上,他接受中央电视台的采访和颁奖,会后谢绝宴请,匆匆赶到酒店,在掌声中坐下,与学生们同欢。
2021年下半年,刘老师查出癌症晚期,开始一系列化疗,他从来没哼过一声。在刘老师最后的时间里,直至家属婉谢,常有同学结伴飞上海,陪刘老师喝酒吃饭聊天。去年夏天,学生们齐聚昆明,陪刘老师避暑。刘老师很坦然地对学生说:“我是唯物主义者,每次麻醉后,都是一次死亡,我已经历多次了。”他没有半点恐惧,恐惧的是我们。
最后刘老师到青城山接受中医治疗,我们商量轮班陪他,我们知道,刘老师喜欢热闹。为了让刘老师更好地休息,家属谢绝了。一天晚饭时刻,同学中的大哥陈柏金用手机呼他,他孱弱而含糊不清地说:正在车上,去华西医院看急诊。甲乙之间一百多公里,又是晚上,山坡陡峭,此时出车,老陈感觉不好,隐晦而担心地问:有问题吗?刘统高声道:没事,不就那么一回事嘛!刘老师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让我们选修了另外一门课:从容面对生死。
2022年12月21日,刘老师走了。那时疫情管控刚放开,我在神农架木鱼镇的山坪上搞民宿装修,晚饭前看到群里消息,赶紧买票,次日一早走,下午到了成都的殡仪馆。同学们陆陆续续到了,肃穆以待,刘统老师安详入眠。我顿时想起弘一法师临终前的墨迹:“悲欣交集。”说得恰如其分!只有经历,才能恍然大悟。大家都说:群不能散。我们依照刘老师生前的规矩,每年一次螃蟹会、一次文史游。
今年2月12日,我们齐聚苏州的公墓,参加刘统老师下葬仪式。下葬前,石柱代表同学送上诗一般的送别词:“姑苏之春,万物已醒,我们说好的去香雪海,刘老师唯一一次爽约了。草漫溯,日开星陨,我知道先生羽化成仙了。一切过往皆为序章,包括生死,因为真诚之爱延续前世今生。”大家相约每次螃蟹会前,先到老师墓前祭扫。我四十年不写诗了,只能借花献佛,借用惠特曼《哦,船长,我的船长》:刘老师在我们的群里、在我们的心里,从未走远。刘老师:我们长聚不散,依旧酒肉笑谈,梦里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