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2月21日 星期五
对话“泰国剧组骗局当事人”徐大久:我是怎么上钩又逃回国的
第49版:特稿 2025-02-17

对话“泰国剧组骗局当事人”徐大久:我是怎么上钩又逃回国的

吴雪

左图:回国后,徐大久接受采访都戴着口罩。

右图:徐大久的经历引发了网友呼吁,也有网友斥责徐大久蹭热度。

“相比机会难得,疑虑可能只能暂时往后放。”

记者|吴雪

诱饵的出现,往往在不经意间。

那是一张再正常不过的招聘海报,有剧名、导演、演员要求,详尽专业,来自泰国剧组,类似组讯还有四个。去年年底,它们被“抛”进国内多个通告群,网罗了大批抢活儿的“尾部演员”,发布者目标即“请君入瓮”。

演员王星抢到名额,在朋友圈发文“炸裂开局”后,飞往泰国。直到今年1月份,王星的家人公开发声,称他在泰缅边境失联。人们才意识到,这是一起彻头彻尾的骗局。诱饵连接的另一端直直深入缅甸东部。

警方调查发现,这是一条跨国人口贩卖链条。犯罪集团通过发布虚假招聘信息,把“上钩”的人诱骗至泰国境内,再转运到缅甸妙瓦底,贩卖进各电诈园区。当时,王星的失踪和获救,在互联网上激起了一系列海啸般的连锁反应。

演员徐大久属于较早发声的公众人物,比王星更早“上钩”,但警惕心促使他反复求证后,顺利脱身。1月22日,泰国剧组骗局当事人、青年演员徐大久接受《新民周刊》记者专访,首度在新民周刊直播间摘下口罩,面对镜头。

徐大久向《新民周刊》坦言,从泰国归国一个月时间里,他承受了来自各方的舆论压力,恐慌、紧张时刻包裹着他。“王星事件”发酵后,他第一时间站出来,本意是希望同行不再被骗,但天不遂人愿,自己的故事却变成了事故。

拍摄地点都在泰国

剧组面试四分钟就通过

徐大久是95后,年龄不大,在多部影视剧中演过能露脸、有台词、有剧情的特约演员角色,坦白讲,他算不上有名气的演员,没戏拍的时候,让生活更好的方法要靠其他兼职维持——婚礼策划主持,或跑网约车。

2025年1月初,他找到新工作,进入一个短剧剧组。拍戏节奏很快,七天拍一百集,他每天只能睡三个小时,得吊威亚,摔打,在雨天淋得浑身湿透。

但这些都没关系,他需要曝光机会,尾部演员在夹缝中寻求机会,曝光可能比一切都重要。没有经纪公司,找活儿的主要途径就是通告群,里面有演员、副导演、艺人统筹,更多的是发布招募信息的中介和群演。从头到尾,一系列繁琐事宜,都得徐大久自己来。

2024年12月26日,看到群里泰国拍摄通告的海报,徐大久像往常一样,惯性一般扑了上去。他加上“经纪人”的微信,发过去自己的简历、照片、演戏片段集锦,不到10分钟,就拿到了剧本,然后拍摄了一段校园试戏片段。不到四分钟,徐大久就被告知“选上了”。

片酬日结800元,元旦双倍,差旅头等舱,做演员6年,徐大久第一个见到这种招聘速度和待遇。一般来说,剧组定人至少需要一天,差旅也尽可能节俭。对此,“经纪人”给他的解释是,这是最后一批替补,得快。

徐大久记得,早在2024年12月初,群里就发过警匪院线电影《缉毒女警》招聘男女演员的信息;还有另外两部短剧《你男友我老公》和一部需要拍摄45天的院线电影《暗夜玫瑰》,都在招中国演员,拍摄地点都在泰国。

尽管国内宣传泰国反诈信息铺天盖地,徐大久还是决定冒险一试。他打算拖延一天抵达泰国曼谷,留出时间掌握信息,来确认剧组是否靠谱。在徐大久提出还有一个朋友想要参加面试时,“经纪人”拒绝说“人满了”,这个回复让他更加深信正规剧组无疑。“如果是骗子的话,肯定人越多越好。”

接着,徐大久委托泰国朋友打听预订的酒店,确有相关信息,但朋友反馈说这家酒店距离很远,从曼谷市区开车需要5个多小时。经纪人解释说,酒店周围有学校,符合剧组场景的住宿和拍摄条件,徐大久又把疑惑放下去了。

2024年12月28日晚上8点30分,徐大久登上了连云港前往泰国的飞机。1月3日,演员王星得到了短剧《你男友我老公》的主演机会后,飞抵曼谷。再早几天,一位名叫杨泽琪的模特被选到《缉毒女警》剧组,于2024年12月20日抵达泰国。

三人的结局是,王星和杨泽琪两人坐上了剧组的车辆,一路向北,在泰缅边境失联。而徐大久最早发现端倪,排除万难,最终踏上了回国的飞机。

剧组骗局被证实

“请小心骗子,这不是我。”

在曼谷素万那普机场等待徐大久的人,打算接上他后,没收其护照和手机,美其名曰“可以走海关VIP通道”,但徐大久并未理会群里的接机电话和车牌,而是自行取行李后,前往酒店和第一批演员汇合。

最先露出马脚的是机票——落地泰国后,徐大久一行人查到,他们的返程机票都被退掉。觉察出不对劲的马薪鎛让他们收好自己的护照,不要上剧组的车。马薪鎛是此次泰国剧组联系的一位中国“经纪人”,他常帮影视剧、短剧、广告宣传片团队招募演员。

据马薪鎛回忆,剧组工作人员通过社交平台找到他,拿出了一份经纪人代理合同。对方表现很专业,关于合同中的细节,和他反复协商,改了又改,这让他觉得,对方很懂这个东西,也打心底没有怀疑泰国剧组的真实性。

随着几位演员反复求证,疑点开始变得有迹可循。其中一位演员范虎在国外某社交平台上私信了组讯海报上的导演,问他是否有这部剧。导演回复他:“请小心骗子,这不是我。”得知真相的徐大久,如惊弓之鸟,一行演员商量后迅速收拾行李,偷偷离开酒店。12月29日,他们打算回国。

在曼谷机场候机时,徐大久不再相信任何人,谁都不信。他巴不得有个帽子戴着,把全身捂得严严实实。为确保归国行程万无一失,徐大久先将行李寄存,在人群中隐藏目标;接着,几层楼来回穿梭,尽量在监控镜头下、人多的地方逗留;最后,他告知其他人的回国航班及大巴时间,均不是真实行程的时间。

登机后,徐大久系上安全带,听着周围讲着方言的同胞,这才放松警惕。熬了12个小时未合眼,他困意袭来,转头对邻座的连云港大哥说:“我眯一会,要是不小心靠着你了,你就把我给推回去。”那一刻,徐大久觉得大哥就是他的家人。自己对回家也从未如此渴望过。

徐大久的经历引发了网友呼吁,也有网友斥责徐大久蹭热度。质疑、辱骂、私信、曝光,让他压力特别大,几度喘不过气。徐大久不太理解,自己明明是受害者,第一个敢站出来发声的人,怎么被误解成蹭热度。“王星事件发酵后,我的故事变成了事故。”徐大久无奈笑着说。

如果非要说他蹭热度,徐大久希望当天在曼谷机场定时发布的那条视频是有热度的。视频拍摄于凌晨3点,开头第一句他说“泰国旅游很安全,很安全”,他目的是不希望这条视频被下架;第二句是用二进制计算机编程中的数字,来发布求救信号,告诉大家“我很不安全”。

2024年12月31日23时40分,跨年当天,徐大久下了飞机,定时视频在社交媒体发出,播放量只有几千,他说自己力量很渺小,没有热度,能做的只有这些。“如果当时有热度,可能也不会有后面的‘星星事件’了。”

回国后,徐大久不管是否接受采访都戴着口罩。直到工作分担掉一些压力,他才首度在新民周刊直播间摘下口罩面对观众。“我不是怕我丑,我是真不敢面对大家。如果我的做法让大家产生了误会,真的很抱歉,对不起,但我真的没有蹭热度。”

反思演员生存现状

电诈为何难以斩草除根

1月5日晚,王星的女朋友康女士在微博上发声,寻找赴泰国拍戏后失联的王星。微博被不少明星转发,这才引发舆论关注。

公安部发布的通报显示,王星1月3日凌晨抵达曼谷机场后,乘坐“演员统筹”颜十六安排的车辆经泰缅边境,被送入位于缅甸妙瓦底地区的“阿波罗”诈骗园区,随后又被贩卖至“环亚”“凯旋”等多个园区。

据王星描述,在被囚禁期间,他与49名中国人被关押在一座电信诈骗园区的高楼里,强制接受了两三天高压力的“文字诈骗技巧”训练。训练过程中,王星和其他受害者不仅被剃光头发,还被限制了饮食、睡眠甚至如厕时间。

截至1月17日,中泰警方已联手抓获12名境内外犯罪嫌疑人,王星和杨泽琪也分别于1月11日、17日获救,安全回国。曾转发过泰国拍摄组讯的“经纪人”微信被投诉封号,一位中介在朋友圈发布道歉声明,称自己只收了100元,转发了一条组讯,愿意配合警方调查取证。

与此同时,一个由电信诈骗受害者自发组织的受害者互助交流帖也登上了热搜。一夜过去,超过700位受害者亲友,在文档中分享了信息。尽管在各方共同努力下,多数事件都得到了应有的重视及处置。但事实再次被摆回所有人面前:盘踞缅甸等地的电信诈骗和人口贩卖系统,依旧在猖獗地运作着。

上海正策律师事务所张兢忆律师告诉《新民周刊》,近几年电信诈骗呈现出专业化、精细化的分工特点,难以铲除。背后一个重要原因,无外乎妙瓦底地区的各派势力太过复杂,战事频发。缅南妙瓦底地区更难以复刻缅北方案。宏观层面上,妙瓦底电诈问题涉及中、缅、泰三国之间的警务合作。同时微观层面上,又涉及当地民地武关系、缅甸央地关系,因此打击妙瓦底电诈的难度很高。

泰国政府对打击电诈始终保持积极态度。2月7日,外交部发言人林剑表示,中国正同泰缅等周边国家积极开展双多边合作,综合施策,标本兼治,合力封堵不法分子在有关国家流窜作案。

王星事件曝光后,“尾部演员们”的生存现状也引发关注。有演员在社交平台为同行鸣不平称:“演员本就是朝不保夕的工作,原本以为拍摄拿不到钱已经很惨,没想到还威胁到人身安全。以后谁来保障演员的安全?”

中介马薪䥬也是一名演员,他理解这些演员们的处境,没有咖位,没有大公司保障,就没有资格挑挑拣拣。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旅程,徐大久对此也有一些思考。相比机会难得,疑虑可能只能暂时往后放。他期待着自己从冬天前往春天,更期待着翻开人生新篇章。大年初一,徐大久发布了一条视频,配文:愿你新年,亲人在身边,爱人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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