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图:炫酷的上海玻璃博物馆内部。
下图:上海玻璃博物馆的德国设计总监兼副馆长迪尔曼·图蒙(Tilman Thürmer)。
上图:上海玻璃博物馆内由彩色玻璃色块组成的彩虹礼堂。
撰稿|湘君
他欣赏上海的“韧性和拥抱多元身份的能力”。
惊人,有趣,好玩,开心,“小孩的天堂,大人的宝藏地”“狠美狠出片”“一次不够尽兴,必须二刷三刷”,甚至“为了这个博物馆,特地来一趟上海”……很难想象,这些评语居然是给一座博物馆的。它在“文博热”大潮中如一骑黑马,占据网站高分榜,被网友誉为“上海的蓬皮杜”,能够“给心灵建一座透明房”。它不仅是一间房子一栋建筑,它有生命有温度,像植物一样,缓慢而不间断地变化、生长。
施展魔法的,是上海玻璃博物馆的德国设计总监兼副馆长迪尔曼·图蒙(Tilman Thürmer)。
生长·博物馆
“上海的观众非常挑剔,热衷于在空闲时间里看到新颖、创新和令人兴奋的东西。在中国打造一座玻璃博物馆是一件兼具挑战且充满乐趣的工作。”自2011年对外开放起,迪尔曼一直将馆内各个角落次第更替循环出新。2024年初博物馆再次以全新面貌出现在公众面前。
展厅被大刀阔斧地改动,挨挨挤挤的展品被疏散出去,空间增加了许多留白,换上多组相互关联的展品。一尊磨砂玻璃的抽象《夫子》与透明玻璃球中的《大脑》比肩而立,既开启了横贯东西跨越时空的思考之旅,也诠释了不同的“讲故事方式”。
迪尔曼感叹:“在中国,使博物馆体验更具可接近性和以参观者为中心方面仍有改进空间。一些博物馆可能给人一种威严或过于正式的感觉,这会使年轻一代或国际观众感到疏离。我认为,最好的博物馆是那些能够打破这些壁垒,激发好奇心和学习兴趣,同时鼓励对话和互动的地方,而不仅仅是作为文化文物的静态存放场所。”
我们去一座博物馆究竟能够得到什么?娱乐,科普,美学,教育,还是思考,怀旧,灵魂的洗涤……迪尔曼给出了答案:“博物馆设计不同于其他类型的建筑设计,大多数建筑主要是为了功能性使用或美学吸引力,而博物馆不仅需要作为文化地标,还要作为保存和展示珍贵文物的实用空间。它更需要精心规划,不断更新,来创造吸引人且具有教育意义的参观体验。”这样的博物馆包罗万象,变化与拓展无限,与人类的需求共同生长。
生长·玻璃
在许多文化中,包括西方和中东,自古埃及和罗马时期起,玻璃就扮演了重要角色,馆内收藏的一支宋代玻璃发簪确定了它与中国的历史渊源。与陶瓷和玉石一样,玻璃背后蕴含了丰富的文化信息。“每一种文化都有其优势和影响力,学会从中国的角度出发。”
迪尔曼在博物馆内专门设立一个展厅,从透光照亮千家万户的窗户,日常饮食器皿,到现代人须臾不离的手机和电脑屏幕……玻璃以润物细无声的姿态渗透到我们的生活中。“它不仅是一个实现可见性或容纳液体的实用介质,还承载着更深层次的意义和情感。”虽然不懂中文,并不妨碍他灵感和智慧的输出。在中国同事的协作下,他用这种神奇的物理介质游刃有余地将当下社会问题一个又一个地视觉化。
“形容某人有‘玻璃心’意味着情感上的脆弱,突显了玻璃象征的脆弱性和透明性。在文学、电影和音乐中,玻璃常常代表某种精致且珍贵的事物,需要小心对待。这个展览旨在弥合平凡与深思之间的差距,鼓励参观者以更高的觉察力去观察和欣赏他们每天都会接触到的元素。”同样,玻璃肚皮,玻璃天花板,玻璃窗里看戏……这些神秘的中文密码,也被他一一破解,完美呈现。
“玻璃,总是要碎的。”读到这句法国谚语时迪尔曼脑中灵光一闪,一个新展创意喷薄而出——《BRKN破碎》。逻辑带有强烈思辨性:“从字面上看,这似乎是一种警示,甚至带有一些讽刺色彩,尤其是对于一个专注于玻璃的机构而言。然而,这句话也体现了博物馆的创办理念:打破人与人、观念与观念之间的屏障,挑战人们对玻璃以及博物馆的传统认知。”
当观众好奇地拿起专门准备好的小块玻璃用力扔向池中,“哗啦哗啦”的声响震耳惊心,某个藏在最深的角落被触动了。“一次碎裂既可以象征一个终结,也可以象征一种转变,甚至是希望的起源。”这种触动,也许比一万种理论说教和心灵鸡汤来得更加彻底而振聋发聩。
“玻璃既能够表现出坚实与强硬的一面,又具有流动性和液体的感官形态。玻璃制作有着无穷的尝试和可能性。”正是因为玻璃这种奇异特性,和上海玻璃博物馆海纳百川的包容姿态,它吸引了世界上众多著名设计师云集于此,各显其长。迪尔曼自豪地说:“这种分享是全球性的,跨越边界的。”
成长·孩子
很多家长在节假日带孩子来参观。这里有专门为孩子设置的儿童玻璃博物馆,有可爱的卡通装饰、适合儿童的桌椅和各种安全设施。迪尔曼很快发现中国父母们喜欢贴身保护自己的孩子,随时随地指手画脚地教导,绝不允许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于是他在馆内沿窗做了两排长长的座位,父母可以坐在那里休息、刷手机,享受“甩娃到外星球”的片刻轻松,而孩子们也得以暂时脱离父母,用自己的眼光探索,独立思考。
博物馆的很多展品下面都设有两块讲解牌,以不同高度、不同方式和不同视角为成人和孩子提供阅读。作品《生与死》是一组彩色的骷髅头,看上去并不恐怖,反而充满墨西哥风情的装饰感。成人从不同文化中拓展对于死亡的认知,孩子们则通过电影《寻梦环游记》理解死的含义、引发生的思考,也为亲子关系提供了交流的主题。
2013年9月7日上午,两名来参观的孩子在嬉戏打闹中越过围栏,拉扯墙上的玻璃艺术品,导致其掉落地面,碎成数块。更令人震惊的是,孩子的父母并未制止,反而旁若无人地拍照留念,进一步加剧了作品的毁坏。
这件名为《天使在等待》的艺术品,来自艺术家薛吕为庆祝女儿出生的拳拳爱心,从最初构思到完成共耗时两年多。她采用多种玻璃工艺,用高温熔融的上千根玻璃管铸成了一对羽毛般的巨型翅膀,因其唯美而充满想象力,吸引了无数观众的共鸣。
尽管艺术家和博物馆都对事件感到失望,但并未止步于此,他们最终决定将作品保持原状并重新命名为《折》,继续展出。一次意外事件被转化为一个深刻的警示和教育工具,提醒孩子和成人保护和珍视文化展品的价值,尊重公共利益和道德。迪尔曼随即开启了预防程序,在接待未成年人团体时,馆内工作人员会进行20分钟的观展礼仪教育。他相信,“如果这些Z世代统治世界,那么未来就有希望”。
成长·自己
迪尔曼来自德国柏林,就读于柏林艺术大学建筑专业。学习期间,他就在父亲的设计工作室工作,参与了多个博物馆项目。“这段经历使我对博物馆的整体规划有了全面的了解,包括内容开发、藏品管理、空间设计、展陈方案以及多媒体整合。”
2009年他来到上海。“我一直把上海视为我的家,见证了这些年来这座城市的惊人变迁。”家住在浦东,办公室俯瞰华山绿地,日常工作在宝山的玻璃博物馆,“居住上海三个截然不同的城市区块为我提供不同视角和灵感,让我扎根于上海多层次的城市肌理之中”。他很自然地将上海与他出生长大的柏林相比,“尽管节奏不同,这两座城市各自都是文化的灯塔”。他欣赏上海的“韧性和拥抱多元身份的能力”。
迪尔曼身上具有典型的德国气质——惜时如金,精准掌控。他常常边走边喝咖啡,又喜欢把大把的时间耗费在玻璃博物馆里,他笑称自己“朝五晚九”——晚上9点离开,早上5点又来办公室。他对博物馆有感情,一花一叶都引起深深的依恋,“每一个角落都是我亲手设计的”。
“在上海设计博物馆,既充满机遇,也面临挑战,因为这座城市拥有丰富的历史,快速的现代化进程,以及多元的国际影响。”继上海玻璃博物馆、上海科技馆、上海电影博物馆之后,他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座在地铁站的“快闪博物馆”,将传统展馆环境“搬移”到意想不到的公共空间,将文化活动融入公众的日常生活。
当长龙般的地铁一路风驰电掣抵达龙华中路站,车门一开,人们惊讶地发现走错了片场——灰暗的水泥墙被漆成了深邃的蓝色,29幅来自西班牙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的精品绘画映入眼帘,近在咫尺,一座原本冷清的地铁站被改造成一个快闪博物馆画廊。机械化的通勤瞬间被按下“暂停键”,人们的步履慢下来,被浓浓的艺术氛围所环绕,美好的力量重新盈满内心。
“我希望能为那些不仅推动创意边界而且对社区及城市不断发展具有深远影响的项目做出贡献。当然,我也意识到未来充满不确定性,尤其是在像上海这样复杂的城市中。未来的道路上会有挑战,无论是经济波动、文化格局的变化,还是意想不到的全球事件。我的计划是保持适应性和积极性,在不确定中寻求成长。”
上海玻璃博物馆门口有一幅巨型广告牌——“成为一座影响世界的博物馆”。那是迪尔曼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