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18日 星期二
士为家国
第13版:封面报道 2025-11-17

士为家国

孔冰欣

1950年,邓稼先从美国学成归国。图为杨振宁(左)和弟弟杨振平(右)与邓稼先在美国留学期间的合影。

《给留美同学的一封公开信》,中国科学家博物馆。

一九三八年秋,李国豪(右)去德国留学途中取道威尼斯。

1949年在巴黎,照片中间正在读报的是许渊冲。

《巨流河》。

穆旦,入缅对日作战前摄于昆明。

在芝加哥大学博士毕业的许倬云。

长相思,在中华。他那一代老派学者,大抵都出生于五四运动前后十年间(1910—1930),饱经山河巨变、抗战烽火的磨砺淬炼。亡国灭种的危机步步紧迫,新旧交替的思潮左右冲撞,历史转变曲折往复,而支持这些知识分子们艰难渡过怒海狂涛、青春尽付无悔无怨的满腔孤勇与痴气,曰“士人骨”,曰“家国情”。

记者|孔冰欣

2025年10月18日,著名物理学家杨振宁去世,享年103岁。

一个世纪的漫漫征程,星霜荏苒,天翻地覆。是同学少年清亮激昂的燕歌行,是薄暮晚云欲销未散的相思令。

长相思,在中华。他那一代老派学者,大抵都出生于五四运动前后十年间(1910—1930),饱经山河巨变、抗战烽火的磨砺淬炼。亡国灭种的危机步步紧迫,新旧交替的思潮左右冲撞,历史转变曲折往复,而支持这些知识分子们艰难渡过怒海狂涛、青春尽付无悔无怨的满腔孤勇与痴气,曰“士人骨”,曰“家国情”。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理”当如此

在《邓稼先》一文的开头,杨振宁如是写道:“一百年以前,甲午战争和八国联军时代,恐怕是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上最黑暗最悲惨的时代……今天,一个世纪以后,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对这一转变作出了巨大贡献的,有一位长期以来鲜为人知的科学家:邓稼先。”

上世纪80年代,杨振宁曾向一名从北京大学核物理专业毕业的中国大学生提问:“你听说过邓稼先吗?”对方摇头,杨振宁极度震惊。事实上,出于保密的需要,“邓稼先”这三个字,起初不能和核武器产生任何联系,直到1986年他去世前一个月,“解密”工作方展开。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22天后,北平沦陷,日本侵略者还召开了所谓“庆功会”。年仅13岁的邓稼先无法忍受这种屈辱,当众将一面日本国旗撕得粉碎,并踩在地上。怀着成才报国之志,他于1948年进入普渡大学,且只用了1年零11个月的时间就获得博士学位,时年26岁,人称“娃娃博士”。

导师德尔哈尔教授有意推荐邓稼先去英国做核物理的深入研究,但“娃娃博士”婉言辞谢了这个美好的诱惑。朝鲜战争爆发,尽快回到中国,才是心之所系。1950年8月29日,邓稼先在洛杉矶登上“威尔逊总统号”轮船返华,完成了人生中的一次重大选择。和他一起登上“威尔逊总统号”,被朱光亚牵头起草、52名留学生联合署名的《给留美同学的一封公开信》所强烈鼓舞的,还包括鲍文奎、池际尚、傅鹰、彭司勋、沈善炯、涂光炽、叶笃正、余国琮、张炳熹、周镜、赵忠尧等。

“同学们,我们都是在中国长大的,我们受了二十多年的教育,自己不曾种过一粒米,不曾挖过一块煤。我们都是靠千千万万终日劳动的中国工农大众的血汗供养长大的。现在他们渴望我们,我们还不该赶快回去,把自己的一技之长,献给祖国的人民吗?……我们中国是要出头的!我们的民族再也不是一个被人侮辱的民族了,我们已经站起来了,回去吧,赶快回去吧!祖国在迫切地等待我们!”

如斯热血,如斯纯粹。邓稼先说过:“假如生命终结之后能够重生,那么,我仍选择中国,选择核事业。”杨振宁更回忆道:“奥本海默和邓稼先分别是美国和中国原子弹设计的领导人,各是本国的功臣,可是他们的性格和为人却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他们走向了两个相反的极端。奥本海默是一个拔尖的人物,锋芒毕露。……(稼先)真诚坦白,从不骄人。他没有小心眼儿,一生喜欢‘纯’字所代表的品格。”

据统计,从1949年8月到1955年11月,共有1536名高级知识分子从西方国家归来,其中从美国回来的就有1041人,钱学森、郭永怀、程开甲、王希季……中国科技界的“三钱”里,钱学森、钱三强均荣获“两弹一星功勋奖章”,前者在美国海军次长金布尔眼里“抵得上五个海军陆战师”,曾表示“作为一名中国的科技工作者,活着的目的就是要为人民服务”;后者和夫人何泽慧被国外媒体盛赞为“中国的居里夫妇”,对“留在巴黎好,回中国影响发展”的疑问,回答“科学没有国界,科学家却是有祖国的。正因为祖国贫穷落后,才更需要科学工作者不懈努力来改变她的面貌”。

另一“钱”伟长,初入清华时身高不足1.5米,中文、历史满分,数理化一塌糊涂不及格。但九一八事变后,当听到一位清华学长愤慨陈词,称中国近百年以来总是挨打就是因为科学技术落后,没有飞机大炮,伟长立刻“火了”,下决心不学文史,要转系“学造飞机大炮”。“我没有专业,国家的需要就是我的专业。”这位小个子的科学巨匠,用一生的实践诠释了这句誓言。其研究领域之广、解决实际问题能力之强,当得起“万能科学家”之誉。任上海大学校长期间,钱伟长则强调高等教育是“给你们武器(知识)”与“坚定你们方向(价值观)”的结合,深信“没有祖国就没有个人出路”,主张通过历史地理课程和优秀传统文化,根植家国情怀。

同济大学的老校长李国豪,于八一三事变后收到洪堡基金支持赴德深造的通知。“国破需勇士,兴国需英才”,在导师的劝说下,年轻的国豪抱着科学救国的理想,远赴德国达姆施塔特工业大学深造,迅速在学术界崭露头角。“国家要强大!只有强大,外敌才不敢加害,国家强大需要我们挑起担子!”二战结束后,李国豪越发归心似箭,携临产的妻子叶景恩辗转法国、越南,终于在1946年回到魂牵梦萦的祖国。途中,他还为在难民营出生的女儿取名“归华”……

上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风雨如晦,李国豪长夜难眠,甚至萌发过“不如归去”的念头。然翻看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哼起最喜欢的那首德国民谣“Nach dem Dezember , kommt wieder der Mai(寒冬腊月之后,又是烂漫春光)”,他重新提起了精神——“自己一走了之,祖国广袤的大地上,有那么多的大江大河,有那么多的高山深谷,如果有一天国家要搞建设了,掰起手指头数一数,国家还有几个人会修路造桥,培养建设人才啊?”此后,正是带着这份不沉沦、不服输的倔强,李国豪反对“日本设计、日本施工”的提议,一个外国顾问都没请,开创了中国人自主建设大跨度桥梁的新时代——1991年,南浦大桥顺利完工。他同样反对由英国公司承担虎门珠江大桥的设计任务——在虎门这个特殊的地方让英国人设计大桥,国人情何以堪?1992年10月,由中国人设计的虎门大桥终于破土动工,李国豪亲自担任顾问组组长;1997年大桥开通运营,当时被誉为“世界第一跨”。

许许多多世纪之交毕业的同济校友至今依然记得,改任名誉校长直至90高龄,无论工作多么繁忙,老校长国豪师几乎每年都要参加新生开学典礼,永远不忘勉励同学们,“为振兴中华而奋斗”。

“文”如其人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

“那个时候就是想工业报国。没有想得很复杂,就是单纯地要打日本嘛。”和杨振宁是校友的王希季回忆在西南联大一道求学的经历,如是感慨,坦荡骄傲地自白:“我就是想(像校歌里唱的那样)做一个‘人杰’。能够为抗战出力,能够为建设出力,能够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出力。”

当年,王希季和朱光亚、杨振宁、王传纶、许渊冲并称为“五大才子”,其中,文科出身的许渊冲最直言不讳,被赠“许大炮”的外号。“我说话没顾忌,孙中山不也叫‘孙大炮’吗?我倒觉得这是提醒我不要乱说话,但敢说话还是要的!”曾获国际翻译界最高奖“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的渊冲主张“把中国文化的美变成世界的美”,一生自负,狂而不妄,认为“赵萝蕤只翻译了《荒原》的词,却没有译出原诗的意”,寄语赵瑞蕻“五十年来《红与黑》,谁红谁黑谁明白?”(两位都翻译过《红与黑》),戏嘲巫宁坤“英文很好,法文挨骂的啦”……

其实,老许和老巫既是校友亦算“战友”——十万青年十万军,许渊冲曾被分配到飞虎队的机要秘书室,而巫宁坤在司令部。许说:“小学写作文,我的志愿就是要抗日。因为小学毕业的时候九一八,中学毕业八一三、七七事变。”巫说:“1937年,抗战开始,9月正常开学,可是到了11月,日本要往南京打了,学校奉命解散。在扬州中学树人堂,校长宣布教师、同学各自回家,大家都哭了。有个唱女高音的女同学就上台,唱当时最流行的歌曲《松花江上》。”

金瓯破碎,痛彻心扉。五四运动爆发的1919年,化《咆哮山庄》之初始译名为神来一笔《呼啸山庄》的杨苡出生,1937年中学毕业,保送南开大学。“我们家就像巴金先生笔下的《家》,而我本来准备像觉慧那样出走。但拍完中学毕业照后没几天,就知道卢沟桥事变了。日本鬼子扔炸弹,南开大学没有了。”

于南开中学度过六载光阴的齐邦媛回忆张伯苓校长,相信“他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人”。“他就是说,国家要强,你自己要强,因为你强,中国有你就不亡。那么简单的话,他说得那么诚恳。……我从小很受张校长感染,觉得校长讲的话就是我们应该做的。我想到张校长,就像冰山融化了。”在回忆录《巨流河》里,齐邦媛则写道:“九一八事变后,父亲认为要救亡图存,必须保存青年力量。他负责黄埔军校招收东北学生的工作,还说服国民政府教育部拨款,于1934年在北平创办了国立东北中山中学,招收了约两千名流亡学生。这是中国第一所国立中学,也是父亲一生引以为傲的事业。1936年华北吃紧,中山中学迁来南京,在南京郊外的板桥镇,父亲带领学生们自己动手修建围墙和校门。进校门前,可以远远看到泥砖墙上巨大的八个字: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初恋张大飞被选入了陈纳德的飞虎队,与美国空军并肩作战;而齐邦媛转赴川西,到乐山就读国立武汉大学。武大创校人之一的王星拱校长对学生训话:“我们已经艰辛地撑了八年,绝没有放弃的一天,大家都要尽各人的力。教育部命令各校,不到最后一日,弦歌不辍。”弦歌固然不辍,可又一个春天过完的时候,齐邦媛收到哥哥齐振一的信。他告诉她,张大飞在豫南会战时掩护友机,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

张伯苓之子张锡祜,和齐邦媛一样曾就读于南开中学,和张大飞一样曾搏击长空、一样在抗战时阵亡。幸而烟尘满面的烽火岁月里不只是令人心恸的牺牲,还有重逢。王佐良写道:“……那是1942年的缅甸撤退,他从事自杀性的殿后战。日本人穷追,他的马倒了地,传令兵死了,不知多少天,他给死去战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赶着,在热带的毒雨里,他的腿肿了。疲倦得从来没有想到人能够这样疲倦,放逐在时间——几乎还在空间——之外,胡康河谷的森林的阴暗和死寂一天比一天沉重了,更不能支持了,带着一种致命性的痢疾,让蚂蟥和大得可怕的蚊子咬着。而在这一切之上,是叫人发疯的饥饿。他曾经一次断粮到8日之久。但是这个24岁的年青人,在五个月的失踪之后,结果是拖了他的身体到达印度。……他的名字是穆旦,现在是一个军队里的中校,而且主持着一张常常惹是非的报纸。”

穆旦,原名查良铮,金庸的堂兄。他在《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这首诗里慨叹:“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至于为什么甘愿冲锋陷阵、抛洒碧血甚或埋骨异域,他的另一首诗早已提供了答案——

“当我呼吸/在山河的交铸里/无数个晨曦,黄昏,彩色的光/从昆仑,喜马,天山的傲视/流下了干燥的,卑湿的草原/当黄河,扬子,珠江终于憩息/多少欢欣,忧郁,澎湃的乐声/随着红的,绿的,天蓝色的水/向远方的山谷,森林,荒漠里消融……”

因为母国的景色,因为故土的乡愁,因为基于中华文明共同体的、“家”的记忆与味道。

我心匪石

昆仑,喜马,天山。黄河,扬子,珠江。山河迤逦,岁岁年年。关中秋日高远的天空,塞北朔风卷过的白雪,江南春雨滴绿的芳树;还有衡州的大雁、河东的酒、洛阳的石窟、凉州的埙;还有《诗经》《楚辞》,李杜篇章,破阵乐与霓裳曲,秦时明月汉时关的苍茫……还有汪曾祺《跑警报》里的超拔风度:“对于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我们这个民族)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对待之。这种‘儒道互补’的真髓,即‘不在乎’。这种‘不在乎’精神,是永远征不服的。”还有罗庸在西南联大简陋的教室里从容授课,从讲台走下,靠近木格子的窗口,用右手遮着眉毛作外眺状,凝神,一会儿说:你们看,那远处就是长安,就是终南山。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神州锦绣,万死不辞。为了守护生我养我的地方,为了挽住处处明媚的风光,这个陷于忧患的民族努力挺直了脊梁,毕竟是压不垮的。许倬云在接受访谈时曾这样说道:“抗战时期一批川军赶赴前线时,我弟弟在上学,我不能上学。我母亲带了许多女工烧开水给川军喝,我坐在门口的抱鼓石上,望着不见边的军人。他们说:‘这些人一个都回不来的。’那时候我七岁左右……”而最黑暗的时刻里,偏偏闪烁着最耀眼的人性光辉——“满路的人奔走,没有人欺负人,挤着坐船坐车逃难,上车上船都推着老弱妇女先上,自己留在后面。大路上奔走,多少老年人走不动了,给孩子说,你们走,走!”

许倬云哽咽着确信:“我知道中国不会亡,中国不可能亡。”抗战结束后,他回到老家无锡,第一次走进正规学校,在辅仁中学读高一,此前“基本是父亲和舅舅、哥哥和姐姐有机会就点拨几句,大部分时间自己看书,是一种不规律的学习方式”。辅仁中学的隔壁,恰是东林书院,同学不听话,就会被老师带去东林祠堂,对着先人罚站。老师上课时常告诉学生,他们是东林子弟,有东林的气节,“东林书院的那副对联,我们每个人都记得很熟,像是生命的指导”。

对于20世纪中国的革命,许倬云并非没有反思,但他并不希望因为这种反思和批评,就把自己推到所关切的中国的对立面。他的作品和演讲里弥漫着人道主义情感,足见悲悯之心。他也指出,不论欧美还是中国,专家型的人才越来越多,但是真正能够把专业跟社会、国家、世界发展的命运联系起来的人越来越少。“新的理想没有出现,旧的理想被放在一边。我们没有机会再培养一批知识分子,我们现在的知识分子,是网络知识分子,是检索机器,不是思考者。”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此系80余岁的陆游最后发出的抗金号召。800多年后,90余岁的许倬云在面对“回顾过去,最重要的遗憾是什么”的提问时,亦选择用这首陆诗作答。他说,在抗战时期长大的人,“‘中国’两个字刻在心里。七八百万的兵员在阵地上死掉,三四千万的人被杀、被轰炸,不能忘,忘不掉”。

传统延续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五四肆意挥洒的理想主义,对自由、公平等现代价值的追求,对学术和智慧的渴望,塑造了这代老一辈知识分子的内在品格,他们借此安身立命。而面对当今愈发纷繁复杂、愈发矛盾对立的“赛博纪元、流量王朝”,大众或许会疑惑:启蒙是否仍然具有价值?“世俗”与“超越”如何共存?知识分子是否依旧具有影响他人、社会和时代的能力?

本文试图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乐观地得出结论:传统知识分子的影响力正在持续下降,乃过去几十年的世界趋势。但人生代代无穷已,“断层”虽难免,“继承”亦不缺。读书人一时的痛苦,未尝不是某种高贵的指向,等待与希望中,文化比权力、金钱更具尊严。启蒙永远在路上,青春之歌永远在吟唱,它是理应没有终结的进行时,只不过需要调整一些方式与姿态,与代际特征磨合。道德和伦理的底线在哪里,以及终极灵魂拷问——人应该做什么?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总归需要一线光明的指引与点拨,需要有解释力和批判力的理论。

爱如一炬之火,万火引之,其火如故。那么,继续做一个坚韧、沉稳、宽容、柔软、真诚的燃灯者罢。去关心国族的命运、百姓的呼声;去浇灌知识的大树、播撒学术的种子;去珍惜心底那个安守在书桌旁的少年,直至诀别的一天。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士为家国,一生一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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