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华
导演
Director
戏剧、写作、电影
我想起第一眼被鲍什的创作吸引,也跟“危险”不无关系。
那位观众叫小张。他被我请到舞台上,是在已故德国编舞家皮娜·鲍什1978年创作的作品《交际场》来到上海国际舞蹈中心演出时,由我主持的介绍讲座里。讲座的主题是天幕上绿色的一行字——如果我没有遇见皮娜·鲍什,也引出当天的开场白:我便不会知道创作可以由问问题开始了。
小张走到舞台上来,也是响应“每事问”的鲍什精神:还未知道在二百多位观众面前要做什么,他已高高举起手来。从动作来看,是回答我的问题:“有谁乐意接受挑战?”从意义来看,举手则是变相的问号:“有什么将要在我身上发生?”
这问号,本来每日睁开眼睛便已存在,分别只在,它如何从无意识变成感受或思考。过程可以是被动的,也可以很主动。被动时,就像我第一次看见皮娜·鲍什的作品,纯属意外。主动时,便是把鲍什对我的影响,发展成与人交流的方式,例如借助小张个人,引发更多人的好奇心。
都说好奇杀死猫。为什么一种普遍心理,会被贴上代价高昂的标签?这让我想起第一眼被鲍什的创作吸引,也跟“危险”不无关系。首先,上一秒钟我并不知道即将映入眼帘的,是肩负“舞蹈剧场滥殇”之重量,名叫《缪勒咖啡室》的历史性作品。次之,不管作者何人,当眼前的画面是“闭上”眼睛的女人,在无秩序的椅子丛中直撞横冲,任谁都会替她捏一把汗。但光这动作还不足以瞬间把人摄进画面,更具震撼力的是,闭眼的人怎么跌撞都安全,全靠有一个一样猛烈地挡开障碍物的能看见的人。
是什么教人不顾(惜)一切?——是皮娜·鲍什给我的第一个问号。当然,作为最表层的吸引力,还得看《缪勒咖啡室》有什么让我看下去。长度五十分钟,由椅子和人的犯险拉开帷幕,之后是性质不同徐疾有异但张力相当的行径与举动:守护与自虐,接受与拒绝,改变与不变,努力与徒劳……所有的主动与被动,都被放置在对立的位展上展示,除了肢体呈现的矛盾,更直指人心,是两种身体承载的负担,又名关系:女人和男人。
1978年5月于德国乌波塔首演的《缪勒咖啡室》,来到1983年的香港,它便奠定我往后的路向:说故事时,除了“事”的陈述,更要关心“故”,一如鲍什的警句:我不关心人们怎样“动”,我关心人们因何“动”。是动作,也是感动。至于因何,就是问题中的问题,指向内心多于外部,就是创作的起步。
怎样可以随时有所发现?当小张站到我面前,我请他以口述映像的方式,描述只有他看见,其他人看不见的一个片段。台上的人在观察,台下的人在想象,当过程完成,会有什么发生?我能在空气中看见,给舞者提出问题后,看着他们以创意回答时,那似笑非笑的“皮娜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