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18日 星期二
我们迷人的老祖宗,他拍了一辈子
第48版:文化 2025-11-17

我们迷人的老祖宗,他拍了一辈子

专访《北京人》导演雅克·马拉特 阙政

上图:雅克导演在《北京人》拍摄现场。

雅克·马拉特(Jacques Malaterre),法国著名电影导演、作家兼编剧、戏剧导演。充满生活热情的雅克曾在特殊教育领域工作了12年。1989年,他转行成为导演,最初是一名纪录片制作人。 从业30余年来,他执导超过百部影片,早已将自己的生命与“人类起源”这个宏大的命题紧紧捆绑。从全球瞩目的《人类进化史诗》三部曲,到《最后的尼安德特人》,他用镜头一次次潜入史前的幽暗洞穴,试图捕捉人类意识觉醒的第一缕微光。

右图:《北京人》法国版海报,纪录片将在中法两国上映。

上图:雅克导演(左)、女主角龚梦琳(中)、LVMH高管Jean-Charles Tréhan在上海。

左图:国泰电影院《北京人》展映现场。

上图:《北京人》拍摄现场。

站在21世纪回望数百万年前的祖先,雅克认为,我们最应该向他们重新学习的,是对生命的尊重和社群的关爱。

记者|阙政

当法国导演雅克·马拉特(Jacques Malaterre)出现在上海国泰电影院《北京人:人类最后的秘密》(以下简称《北京人》)的展映现场,全场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这位身形清癯的法国导演,眼神中带着纪录片人常有的童真——他笑着和上海观众们打招呼,像一个刚刚完成时空旅行的探险家,一身风尘仆仆,收获满心快乐,重又回到现代文明。

这一次,他带来了《北京人:人类最后的秘密》——4年前,就在全球被疫情的阴霾笼罩之时,雅克只身一人,跨越万里来到中国,与一个超过200人的中方团队合作拍摄这部远古史诗纪录片。尽管语言不通、文化迥异,他却完成了一次被他形容为“拥有前所未有的创作自由”的拍摄。

七个小故事里的人类大历史

《北京人》讲述了一段跨越百万年的古人类宏大历史。在如此漫长的时间线中,必然有无数个“第一次”值得被讲述,但雅克最终只挑选了“七个短小的故事”——

“我们今天知道,200万年前中国就有古人类存在了。过去,我们认为最早的是100万年前的‘直立人’(Homo erectus)。更早之前,我们认为约50万年前的‘北京人’是中国最早的人类——但科学发现不断刷新我们的认知。我坚信,或许在未来20年内,我们就会发现,人类的摇篮不仅在非洲,中国也可能是一个重要的起源地。”雅克说,“而我们选择这七个故事,是因为它们代表了人类演化中七个至关重要的里程碑式的进步。”

“第一个故事,开始于120万年前:一群直立人(Homo erectus)不再害怕火,恰恰相反,他们学会了保存火种,尽管当时还不知道如何生火。这对我们的祖先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因为他们从此不再惧怕黑夜,并能在寒冷的冬天取暖。”

“第二个故事,是关于艺术的诞生:大约在90万年前,在印尼,我们发现了被人类刻画过的贝壳——这些刻画并没有实际用途,仅仅是为了视觉上的愉悦。这就是艺术的萌芽,是人类迈向更高精神需求的关键一步。”

“第三个故事,聚焦于‘北京人’:‘北京人’是世界级的明星。他们学会了如何‘生火’,而不仅仅是使用天然火。”

“第四个故事,讲述的是大约15万年前,人类在工具制造上的飞跃:他们利用火来硬化矛尖,使用树胶将石器固定在木棍上,制造出更高效的狩猎工具。同时,也出现了对逝者的埋葬行为——我们发现了将逝者遗体放入洞穴的证据,这表明人类开始想象来世,思考死亡之后、生命是否会以另一种形式延续。这是思想上的巨大飞跃,催生了更多的艺术和复杂的社会情感。并且,当时的人类已经开始尝试类似‘钻颅术’的外科手术,我们在头骨化石上发现了钻孔的痕迹,而且这些人手术后还存活了很长一段时间,这简直不可思议。”

“第五个故事,我想探讨“岩画”的意义:人类开始在岩壁上刻画图案,记录他们看到的一切,这不仅仅是艺术,更是对生命和环境的理解与表达。大约在5万年前,地球上同时存在着至少6个不同的人类物种,比如尼安德特人等。但最终,只有我们‘智人’(Homo sapiens)这一支幸存了下来——我们是最后的幸存者,这提示我们要对自己的未来保持警醒。”

“第六个故事,讲述了‘智人’永不停歇的探索精神:我们总是想看得更远,走得更远,就像今天我们探索月球一样。当时的人类,向北进入了寒冷的西伯利亚。在这个故事里,我还展现了部落首领的形象,他更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大家长,用智慧和经验守护着族人,而非用权力发号施令。”

“第七个故事,是关于3万年前:中国人的祖先穿越白令海峡,踏上美洲大陆。在那个冰河时期,海平面下降,‘冰风部落’通过步行成为了最早抵达美洲的人。如果你仔细观察美洲原住民(印第安人),你会发现他们在相貌上和亚洲人、特别是中国人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是有科学依据的。”

七个短篇故事,共同讲述了一个关于我们全人类共同祖先的长篇史诗。这些富有智慧、趣味和人情味的故事,拉近了观众与银幕上古人类部族的距离——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让我们看清楚“迷人的老祖宗”是如何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运用自己的智慧去生存,去爱。

在特效妆容下,寻找第一滴眼泪

为了追求极致的真实感,《北京人》在语言呈现上进行了大胆而又严谨的创新——剧组并未采用现代语言,而是与中科院的语言学家及古人类学家伊夫·科庞(Yves Coppens,1934—2022)合作,共同为影片中的不同史前阶段,量身打造了一整套系统性的“远古语言”。享誉世界的法国古人类学家和古生物学家伊夫·科庞是《北京人》的编剧,他曾因在非洲参与发现著名的南方古猿“露西”(Lucy)骸骨而闻名于世。

据女主角龚梦琳介绍,这套语言的设计模拟了人类语言从简单到复杂的演化进程:早期阶段以基础的“音节”为主,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发展为结构更丰富的“单词”。她在片中饰演了三个不同时期的角色:90万年前的“直立人”DOKOUNE只会少量基础音节,比如AKOUNE代表“好”、DOUNO代表“木头”,她的名字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是别人喊她时发出的声音;15万年前的KINAE是“早期智人”,名字的含义是“自然的力量”,此时她的词汇量增加到了几十个,动词变多了,语言变得更复杂了,甚至出现了一点点简单的语法,比如“扔”“向前走,快一点”;再到3.5万年前的“晚期智人”KANU,语言已经相当成熟和自然了,句子变得更长、更复杂,能够表达的情绪也丰富得多了——KANU的名字承袭自她的母亲,有了家族传承的情感意义。

雅克解释了为远古人类创造语言的科学逻辑:“当我们的祖先开始直立行走时,他们的喉部结构也发生了变化,发出的声音从单调的嘶吼,逐渐演变成了歌曲般的吟唱,最终形成了词语。你会发现,世界各地语言中‘妈妈’的发音都极为相似,这就是语言的共同基础。我们基于这些基础,并结合拍摄地的语言特点,来创造这门独特的语言。有时会很有趣,比如我们创造的表示‘火’的发音‘fo’,原意是火燃烧时发出的声响,可是在中国朋友听来,很像当代中文方言里‘火’的发音,这是一种奇妙的巧合。”

不仅在语言上求真,雅克对于特效化妆也非常有要求——女主角龚梦琳在前两个角色里,几乎看不出本来面貌,因为特效化妆已经完全将她变成颧骨高耸、吻部凸起的古人类。据龚梦琳回忆,DOKOUNE的妆容每天都需要4个小时才能完成:“在开拍前,化妆组对我的脸和牙齿进行了精确的倒模,通过科学计算,制作出厚度恰到好处的假皮和假骨骼。开拍后,每天化妆的第一步就是粘贴这些假皮,随后化妆师会用喷枪一层又一层地喷上颜色,还原我们祖先饱经风霜的皮肤质感——不过喷枪刺鼻气味太大,我只能用‘憋气法’——吸一口气,喷一会儿,再换气,再喷。身上的脏妆也是用刷子精雕细琢,有时候拍摄中脱妆了,为了不耽误时间,也为了抵御寒冷,我就直接在泥潭里打个滚,或者抓一把地上的泥土往手上蹭,自己给自己‘补妆’。”

雅克一贯擅长给自己“上难度”,在几乎没有现代语言对白、又被厚厚特效化妆遮掩面部的情况下,他像一位灵敏的指挥家,调动着一切非语言元素来叙事——当古人类第一次看到火的时候,雅克用了大量的手持摄影,镜头紧紧跟随着她,充满了不稳定的呼吸感,观众能感受到她的恐惧与好奇。当她最终鼓起勇气触碰火焰,镜头则聚焦于她瞳孔中跳动的火苗,那是文明被点燃的瞬间。而当DOKOUNE被毒蛇噬咬病危时,她的族人惊奇地发现:原来面对逝去的朋友,自己的脸上会流下一行温热的液体。人类的第一滴眼泪,不是源于恐惧,而是来自于爱。

最终,在银幕上,我们看到了远古祖先的群像:他们相对寡言,双眼却蕴含千言万语。第一次迸发的爱情,没有海誓山盟,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分享一根美味的肉骨头。第一次迸发的艺术灵感,只是简单地在贝壳上刻刻画画……这些故事简单质朴,却拥有跨越时空的力量。

从不让演员做自己没做过的事

《北京人》的诞生,本身也是一个跨越时空的奇迹。

“说实话,刚到中国时我有些忐忑。”导演坦言,“但我很快发现,这种担忧是多余的。中国电影界人才济济,他们不仅专业,而且充满了对电影的热情和对自身文化的自豪感。我们几乎没有经历所谓的磨合期,第一天开始,就像一个合作多年的老团队。”

为了还原史前地貌,他带领团队翻阅了大量地质学和古植物学资料,在海南的深山老林中勘景数月,拍摄全程跋涉长达7000公里,还不小心摔断了肋骨,最终搭建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远古世界。

他曾说:“我从不让演员做自己没做过的事。”为了让女主角龚梦琳可以克服心理障碍:“与蛇共舞”,吃下古人类的食物“蛆虫”,雅克身先士卒。

“我爱我的演员们,没有他们,电影什么都不是。我遵循的是一种沉浸式的体验方法,我希望演员们不仅仅是扮演,而是真正成为那个角色。所以当我们在雪地里、在风雨中拍摄时,我都会和他们在一起。如果我要求演员吃蛆虫,我绝对会第一个吃。我们的祖先吃老鼠,我们也吃,味道还很不错!”雅克笑道。

龚梦琳听说要和蛇演对手戏,一开始非常害怕。“但导演向我保证蛇没有毒,并且亲自示范如何与它互动。在三个月的训练里,我每天都去‘探望’那条蛇,从一开始不敢靠近,到最后能让它缠在我身上,我还和导演说:你千万不要把我的对手蛇演员换掉哦!还有吃蛆虫,每天开拍前,导演都会陪着我一起吃,大口大口吃,一直吃到完全没有生理上的不适感,把它当成像嗑瓜子一样平常——因为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自然地把虫子当作食物。”

在30多年的导演生涯中,雅克还有不少类似的“狂野”经历——在北极,他吃过埋在地下发酵了好几个月的鲸鱼肉。“当别人把食物作为礼物送给你时,你不能拒绝,因为那是他们最珍贵的分享。我从不因此生病,因为我相信,当你怀着一颗开放和尊重的心去接纳时,你的身体也会变得强大。”

龚梦琳说,与雅克导演的合作,让她对表演、对生命都有了全新的认知:“他永远和演员并肩战斗,无论主演还是群演,他都一视同仁。开机前,导演对全组人说:‘训练结束了,现在我们即将进入真正的战场。在这个过程中,摄影、道具、翻译,甚至我这个导演,都可以被换掉,但我的演员,一个都不能换。’他深知演员的脆弱,懂得如何保护我们,时时刻刻给我们吃定心丸,让我们能够甩开一切顾虑,完全变成‘那个人’。演完这部电影,我找回了自己生而为人的力量——原来我们这一生所需要的东西其实没有几样,而勇气就是其中之一。”

别忘了,我们从何而来

站在21世纪回望数百万年前的祖先,雅克认为,我们最应该向他们重新学习的,是对生命的尊重和社群的关爱:“我们的祖先生活在一个没有金钱、没有工作、也没有房产的时代,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延续生命——在那些原始部落里,人与人之间充满了和平与互助。一个家庭如果失去了孩子,另一个多子家庭会说:‘带走一个吧,他也是你的孩子。’他们不畏惧陌生人,因为没有私有财产,就没有争斗和防备。他们拥有的是自由,以及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智慧。他们有时间去观察、去思考,去理解森林和山川的语言。而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时间’,我们需要重新唤醒内心深处那种游牧民族的精神——当我们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时,停下来,看看周围,想清楚我们从何而来。”

雅克坚信,在全球化面临挑战的今天,重述我们共同的人类起源故事,是打破隔阂的有效方式。他特别感谢了影片的联合出品方: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影视剧纪录片中心、以及LVMH路威酩轩集团:“我的出品人们都明白,这部电影能让无数年轻人和学生更好地理解世界。LVMH集团在项目初始便给予了强有力的推动,包括集团对外关系事务总监Jean-Charles Tréhan,特别是集团代表Antoine Arnault,他对我说:‘我们热爱中国,我们需要帮助这部电影,这不仅是为了中国,更是为了全世界。’”

此前,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超前首映式上,中宣部副部长、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台长慎海雄在视频致辞中表示,这是“中法两国媒体和专业机构优势互补、强强联合、精诚合作的成果”。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副总干事曲星则评价影片“生动诠释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深刻内涵”。雅克说:“中法两国都有同一个祖先,我们都是表亲。”

他的手机壳上印着三个中文字:中国梦。当被问及“最喜欢中国的什么”时,雅克毫不犹豫地回答:中国人。“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法国,我都和中国人走得很近。我希望能继续拍摄关于中国和法国之间故事的电影,我认为我们两国应该携手为世界做更多的事情。当我和中国团队合作时,我就把自己当作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家庭的一分子。”

如今,他刚刚完成了一部关于中国的新纪录片。拍摄结束时,有一家人的父亲突然把他戴了一辈子的项链送给了雅克,雅克非常感动,至今仍将项链贴身佩戴。“你永远无法忘记那样的瞬间。如果你不贴身戴着,就等于切断了彼此的情感连接。”

采访的尾声,当记者向雅克表示感谢,他却说:“永远别说谢谢,我们都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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