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18日 星期二
知识分子的师道传承
第25版:封面报道 2025-11-17

知识分子的师道传承

王煜

复旦大学哲学社会科学领域一级教授、文科资深教授陈思和。

贾植芳先生(右)在家中与陈思和探讨问题。

《从广场到岗位》。

“先生经常说,我们首先要做个好人,做人比做学问更重要。他认为,如果你人品好,做人好,学问也有可能做得好。学术成就在于个人造诣,但做人是一个普遍要求。先生在评判文学史上的人物与评判他周围的人时,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

记者|王煜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在韩愈千百年前的经典论断里,“授业”过程中是否“传道”,“传道”过程中是否“解惑”,是衡量“师道”得失的标准。

古之“授业”,相当于今之“教书”;古之“传道”“解惑”,相当于今之“育人”,发展学生健全的人格,传承社会核心价值观念与知识分子的风骨。我们从大师的师生故事里,可以切身感受到人文精神的流淌与延续。

言传身教里的人文精神

复旦大学哲学社会科学领域一级教授、文科资深教授陈思和,是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后第一届考生。在他的记忆里,除了在复旦学习时接触的现代文学专业蕴藏的丰富的思想文化资源,当时他还得到很重要的人文教育,就是导师的言传身教。贾植芳这样的人生导师,直接引导了他对现代知识分子道路的自觉实践。

“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师生间的交流传承的。”陈思和向《新民周刊》记者表示。

1978年,陈思和刚刚进入复旦大学学习时,就认识了贾植芳。当时后者还没有平反,在中文系资料室做资料员。“先生精通日语、英语,他从国外买了一大批书,包括国外学者研究巴金的书,他看到我们经常去资料室,问我们愿不愿意看这些资料。我们说愿意,他就把书拆散、复印后给我们,我们读完后选一些有意思的东西翻译给他。”就这样,陈思和在学术研究中慢慢认识了贾植芳,直到2008年贾植芳去世。30年里,他一直在贾植芳身边,两人之间的关系既是师生又是亲人。

“正因如此,我从先生身上学到了很多,尤其是关于知识分子的精神。很多方面都是从点点滴滴的细节中感受到的,而不是通过上课来传授的。”

当时,贾植芳与陈思和等年轻学生熟悉后,会邀请他们到自己家里讨论问题,师生热烈交谈,常常到半夜才结束。贾植芳是著名的“七月派”作家、翻译家,曾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然而,后来被错误地批判,在陈思和认识他之前,已经历过20多年的迫害。在陈思和的想象中,一个有如此经历的老人,应该会情绪忧郁,或者思想包袱很重、不敢多说话。然而现实中贾植芳的情况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他一直对年轻人热情教导,好像完全忘了曾经有的“特殊身份”。

他热情洋溢,完全像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在跟学生们讲述文学史,尽管他遭受过巨大的迫害,但精神上没有任何萎缩,也没有任何负面情绪。陈思和与同学们每次都和老师谈得很开心,受益匪浅。“实际上,我就是通过与先生每天晚上这样的聊天,逐渐进入现代文学领域的。”

贾植芳看到年轻人愿意从事研究,非常开心,一直跟他们谈论相关内容,毫无保留。他对文学史上某些看不惯或不喜欢的人,都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对于他的包括胡风在内的很多朋友,即使涉及他们当时遭受的冤案,他也非常坦率地谈论。

最初,陈思和觉得现代文学史像古代文学史一样,是“历史里的东西”,与自身没有直接接触,但通过贾植芳作为领路人,他感觉所有的历史都在这样有血有肉的经验中展现了出来。

“我们就慢慢地进入了一个活的世界,这个世界体现了非常强烈的知识分子的战斗精神、人文精神,实事求是、爱憎分明、斗志昂扬,对历史毫不回避。如果说现代文学史其实是一部中国知识分子的奋斗史,那么我们这些学生,感受五四新文学运动,感受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都不是抽象地从教科书中读到的,而是从先生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观察到、学习到的。”陈思和这样说,“即使在今天,先生已经离开我们十多年,我遇到一些重大的事情时,会不自由主地想一想,如果先生在,他会怎样说,会怎样做。”

“学生是最好的作品”

今天,怎样才能做一个好老师?面对教学、科研和行政的多重任务,教师应该怎样抉择?

陈思和认为:青年教师在成长过程中,教学、科研、行政工作都应该做,知识分子的发展应是全面的,但他不认同现在教育评估评价标准中的一些强制性的指标。

“若问我三者中什么最重要,我觉得是教学。”他说。

陈思和从小的理想就是当一名教师。大学毕业留校任教第一年,他就担任了1982级同学的班主任,带了他们四年。在他们快毕业时,陈思和给他们上了一门新时期文学的研讨课,学生积极发言,与作家们对话,后来他把他们的发言记录整理成一本小书《夏天的审美触角》。当时他在这本书的后记里就说:“我最好的作品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我的学生。”这句话,他在40多年的教学生涯中多次提到。他始终认为,“自己的第一职业是教育,业余爱好才是写作”。

“我个人的学术努力,做得好与不好,我不太在意。但我觉得对学生怎么样,作为老师来说,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是我的岗位职责,我必须做好。行政工作,我更不需要,做不做看缘分。”陈思和向《新民周刊》记者表示。

陈思和说:一个好的老师不应该拒绝学生,不应该对教育学生感到厌烦。

正如美国著名的哲学家、教育学家、现代教育学的创始人之一约翰·杜威谈到“教师对于学生应负的责任”时所说:“做教育者,如能对于学生有一致进行共同利益的观念,视学生的快乐就是自己的快乐,学生的进步就是自己的进步,那么,不但不以为苦恼,转觉得很快乐的了。”

在教导学生的风格上,陈思和深受导师贾植芳的影响。师生关系亲密,贾植芳有时像父亲对孩子一样,当陈思和稍有不好的情绪时,马上会制止;但对做学问相对宽容,认为学生应按自己的兴趣和特长发展,从未提出具体的标准。“先生经常说,我们首先要做个好人,做人比做学问更重要。他认为,如果你人品好,做人好,学问也有可能做得好。学术成就在于个人造诣,但做人是一个普遍要求。先生在评判文学史上的人物与评判他周围的人时,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

陈思和延续了导师的精神,从未要求学生必须像他一样,或者必须受他的影响、从事他所研究的领域。他注重学生有自己的发展空间和特色,更注重学生作为一个人本身的发展。

究其根本,在于贾植芳与陈思和对学术的认知,从来不是“纯学术”,也不只是如何看待专业的问题,而是寻找一种人生道路的价值观的问题。“学术是我安身立命的基本立场,是基本的生活行为。这样的立场,使我活得像一个知识分子。当时老师教我就是这样的:做资料,读文本,然后就是思考自己的价值观。”陈思和说。

他认为:“任何学术问题其实都是你自己的问题。你所有提出的问题都要解答你自己的困惑,这是你对人生的态度、对社会的态度的投射,而不是与你无关的为写论文而设计的问题。”

知识分子应该坚守岗位

1993年,陈思和在参与知识界发起人文精神大讨论时提出了知识分子的“岗位意识”。

当时,面对市场化的冲击、人文精神出现的危机。大家都在思考,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知识分子如何保持和发扬原有的精神传统,找到自己的位置。

陈思和使用“岗位”这个概念,看中的是其“坚守”的意涵。在他看来,“岗位”包含三重意思:专业、职业、事业。专业为岗位的识别和基础;职业是专业服务于社会、实现其价值的中介;而事业联系着价值观念、价值取向,成为一种人生成熟的标志。

在当年发表的论文《试论知识分子在现代社会转型期的三种价值取向》中,他讨论了“庙堂型”“广场型”“岗位型”三种知识分子,分别对应中国历史上的古代、近现代和当代三个时期。

在他的理解中,“知识分子”这个词,本身就是责任的代码。知识分子要“坚守岗位”,就是要在各类岗位上做好自己的专业工作,同时,在谋生之外有超越岗位的自觉,对社会公共事务有所担当、有所贡献。在工作岗位上的人,能从中找到自己的价值和尊严。

“对我来说,大学老师的岗位就是教学。我也这样要求学生,希望我培养的学生都能成为好的教师。”陈思和告诉《新民周刊》记者,他指导过100余名硕士、博士研究生,其中博士生的80%以上目前都在各个高校以及一些中学任教。“他们在自己的岗位上与专业结合,教书育人,培养更多学生,我很为他们自豪和开心。”

三十多年过去,人们的物质生活环境发生了很多变化,但当时的人文精神讨论仍未过时。陈思和认为,人始终在面对不同的挑战、始终在害怕自身的毁灭,但同时也会始终反思自身。知识分子所坚守的人文精神,就是人的精神的自我斗争;知识分子的责任,是始终要去直面并不断克服自身的丑陋面——如同贾植芳先生所说的那样:要把“人”字写端正。

同时,知识分子的岗位意识的实践需要有强大的主体精神支撑,要用最专一的情怀投入到专业理想中去,爱自己的专业、爱自己的岗位,没有哪种外在力量可以剥夺这种执着的感情。“生命的精神能量的创造力要比生理能量强大得多,也长久得多。”

当代中国著名人文学者、北京大学中文系资深教授钱理群对此有类似的观点。数十年来,面对日复一日在书斋里读书、写作的生活,他并未觉得丝毫清苦。他曾在受访时表示:这只是一种生活方式,是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是一种生命存在方式,是平凡的,不神秘、不神圣。“就像有人喜欢运动,有人喜欢打牌。我也一样,就是喜欢写作而已。学术是有自足性的,它的意义和价值不需要到学术之外寻找。”

在他的理解里,真正的学者,学术本身就可以给他带来很多快乐,带来审美意义和价值。这是一种快乐、兴奋、自如的状态,有无限的乐趣,自由而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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