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9日 星期日
药茶同源,并非虚指
第59版:中国茶,最大“非遗” 2023-01-02

药茶同源,并非虚指

姜浩峰

上图:茶本是入药之物。

下图:药茶方进入许多典籍。

无论如何,这些禅诗与茶,亦是在当时起着精神疗伤的作用。

主笔|姜浩峰

“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近些年,记者采访各路茶人,几乎众口一词地说出这句话,并有人仔细解释“荼”为何就是“茶”。

唐代卢仝在《七碗茶歌》中如此写道:“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本质上说,这不仅仅是一种饮茶的体验与推崇,更是解析出茶与水结合之后,所产生的养生与药用价值。中医讲究“通则不痛”。茶饮下肚,加大了人体循环的力度,扶正祛邪,是药之妙。

在上海市茶叶学会副理事长,上海中医药大学研究员、教授施毅看来,中国不仅仅是茶的祖国。“茶作为日常饮品已是人们的共识,但作为防病治病的药品可不是众所皆知的,更让人意外的是它作为药品竟然是出现在食品之前。”2022年5月21日国际茶日到来之际,施毅曾做过一档“专家说茶”节目,不仅向公众进一步证实药茶同源并非虚指,更提及了几个中药茶饮方。

草中英

“茶,在古代称之为茗、槚、荈、元茶、仙芽、云华、嘉草、甘露、不夜侯、涤烦子、余甘氏、苦口师等。主要是指用山茶科灌木或小乔木的叶,经加工制作后的茶叶冲泡而成的饮品,是中国主要的传统饮品之一。”施毅娓娓道来,“但茶真正成为饮品并提升至雅道的高度,始于唐人陆羽。”

在施毅看来,陆羽之前,茶并非一种饮品,而是一种药物。“传说茶是‘发乎于神农,闻于鲁周公,兴于唐而盛于宋’,最初是作为药用,后来发展成为饮料。长期以来,茶被视为多种功能的中药。从历代医籍文献整理中发现,茶叶作为药用被频繁记载在医籍中,并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提升。”施毅说道。他认为,成书于东汉时期的《神农本草经》记述的上古时期神农“得荼而解之”的故事,正显示了中华先民发现茶的药用价值的历程。“味苦,饮之使人益思,少卧,轻身,明目”,这都是《神农本草经》上有所记录的茶的药效。

东汉末年,三国时期,名医华佗在《食论》中写下了“苦茶久食益意思”。施毅认为,这指出了饮茶具有提神醒脑的作用;汉代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中记述有“茶治便脓血甚效”的验证;唐代孙思邈编著的《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在食治节中称茶“令人有力,悦志”,并记有茶药方十余方;唐代药学家陈藏器在《本草拾遗》中将茶称之为“万药之药”;宋朝的《太平圣惠方》《圣济总录》中记有不少药茶方;元朝宫廷饮膳太医忽思慧所著的《饮膳正要》中提到不少药茶方,并指出:“凡诸茶,味甘苦微寒无毒,去痰热止渴利小便,消食下气,清神少睡。”

“嫩芽香且灵,吾谓草中英”,这是唐人郑愚一首《茶诗》中的首联。“草中英”,在郑愚看来,已经是“夜臼和烟捣,寒炉对雪烹”的雅物,但其实也道尽了茶之为茶,本与药同的概念。中药中,许多是草药。“草中英”,也就是草中的精华之物的意思,与“万药之药”其实暗合。茶,岂非本该是药?更何况,在唐时,制茶之法类似制药。用臼捣茶,和用臼捣药,在制作工具、工序上都大无二致。“惟忧碧粉散,尝见绿花生”,美则美已,可更也要看出,中药可以捣成粉剂,这一点与唐人制茶几乎一模一样。如今日本的抹茶,其实传承的就是这一脉制茶之法。

中国古代中医典籍中,堪称集大成者的,无疑是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附录药茶方十余个,并对药茶的功效作了全面的论述。”施毅说。

尽管从《本草纲目》所提及的药茶方来看,如茅根茶、萱草根茶等,并非单纯的茶叶制品,而是用了其他草药。也就是说,从形态上看,它们与《神农本草经》所言之荼,已经不是一回事了。可总体上说,这些以“茶”名状之物,与茶都有着难解之缘。

施毅说,清代载药茶方的著作日益增多。陆廷灿的《续茶经》、刘源长的《茶史》、王士雄的《随息居饮食谱》等书均有药茶方的记载。沈金鳌在《沈氏尊生书》中记载的瘟病学家叶天士药茶方,后来改制成“天中茶”,至今还运用于临床。

清宫重视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药茶方,如清宫仙药茶,由乌龙茶、六安茶、泽泻等组成。《慈禧光绪医方选议》一书的清热茶方中,就有清热理气茶、清热化湿茶、清热养阴茶、清热止咳茶等。

20世纪中期,从大陆移居台湾的唐鲁孙先生曾撰文,提及在大陆时,他曾应约拜访在北平的四川藏书家傅增湘老人。刚到傅增湘处,唐鲁孙就见傅老准备了茶器——宜兴陶壶,一壶三盅,比平常所见约大一倍。炭炉上正烧着早上才从玉泉山“天下第一泉”汲来的水。老人让茶童为他准备的是“核桃大小颜色元黑的茶焦一块”。唐鲁孙后来记叙道,据说这是傅老家藏的一块普洱茶,是他的先世在云南做官的时候一位上司送的,茶龄大约百岁开外了。这当然是好茶。在他《谈喝茶》一文中,将这次茶事排序在第一位写来,可见比之他也认为是其一生喝到过的其他好茶——四川“猴茶”、黄山极品云雾茶来,更为出色。所谓“猴茶”,乃猴子从绝壁上采来茶叶所制;黄山极品云雾茶或许也源于采摘困难。而此普洱茶焦之妙,就在于是一块百年老茶膏——有着时光陈下的味道。出身镶红旗,为光绪皇帝的珍妃、瑾妃之堂侄孙的唐鲁孙,也曾在其他文章中提及普洱茶饼等,称之本非清宫皇室日常饮用之物,而是逢着积食或者偶感风寒等时,可作药用之物。可见,他与傅增湘老人之会,是相当难得的品饮体验。在当时来说,没病,喝什么普洱?唐鲁孙长时间也没搞懂,只是觉得这茶很妙。

“有文献报道,中国历代古籍中与茶叶的药用价值和药用配方相关的古医籍多达61种,其中涉及治疗疾病的方剂219方。茶叶作为药物也被我国首部也是世界第一部药典《新修本草》所收录。”施毅提及。

其实,现代医学也已经验证了茶的药效。2020年,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医学科学院阜外医院原副院长顾东风团队在《欧洲预防心脏病学杂志》(European Journal of Preventive Cardiology)发表的研究显示,经常喝茶能够降低心脑血管事件及全因死亡发生风险,尤其对于长期坚持喝茶习惯的人群、男性以及喝绿茶者,健康获益更为显著。北京医院心血管内科主任医师汪芳2017年在个人微信公众号刊文表示,茶虽然不是药,不能神话。但作为保健来说,确实茶含有多种茶多酚、茶色素、茶多糖和咖啡碱等成分,这些物质能辅助调节脂代谢、糖代谢、血液流变特性和血管弹性等作用。

有意思的是,记者最近在一档直播带货节目中看到一款茶粉胶囊,看上去与一些药物在外形上又有新的雷同之处。当然,这样的茶胶囊,并非药用,而是给人一种全新的更为便捷的泡茶或者说冲饮体验。看到这茶胶囊,无疑让当代人再次回想起茶的“初心”——是一味药呢。

并非万能灵药

茶虽为“万药之药”,但绝非万能灵药。也就是说,并非遇见疾病,饮茶即可解病。《本草纲目》上那些药茶方,就证明了这一点。纯粹的茶,无论白茶、黑茶、绿茶、红茶,其所针对的疾病极其有限。“神农尝百草”以茶解毒,是一种传说,有着极大的象征意味,但绝非确信!

《新民周刊》记者甚至也听一些医生提及一些疾病不适合喝茶。譬如有朋友肾结石术后,医生提醒,日常多喝水,但切忌咖啡、浓茶。还有中医开方时,提醒患者,不可与茶配伍,不能与茶同时饮用。理由是茶叶中的鞣酸、咖啡碱、茶碱会与药物中的蛋白质、生物碱或重金属盐等起化学反应,生成不溶性的沉淀物,影响人体对药物有效成分的吸收,降低疗效。或刺激胃肠道,引起腹痛和便秘。亦有中医认为,有些方剂,本就该以茶送服。譬如治疗偏头痛的名方“川芎茶调散”,就是用清茶送服药末或煎汤与茶同服的,目的是利用茶的苦寒之性,清上降下以利血行,从而达到息风止痛的作用。

施毅认为,当下来说,药茶组合应注意性味,以“情”配伍,辨证选茶。他表示:“中药配伍原则有“七情”,即单行、相须、相使、相畏、相杀、相恶、相反。配伍则应尽量相须、相使,注意相畏、相杀,避免相恶、相反。那茶与药的配伍也是同理。”

如何将茶的健康属性发挥得更大?肯定不是逢病就找茶喝。中国工程院院士刘仲华表示,中国中药材众多,“中药+地方好茶”的有机融合模式可以是未来发展方向。至于病人本身用药,最好是谨遵医嘱。

茶思亦是另一种灵药

回看中国茶文化的历史,陆羽不仅著有《茶经》,并被人誉为“茶圣”“茶神”,更因与僧人皎然有“缁素之交”,而让后人津津乐道。

皎然曾在五言绝句《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中留下了这样绝美的诗句——“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这是与知己品茗的生活乐趣之一种,但更重要的是——皎然已经将茶,特别是与陆羽一起喝茶,当做了一种精神世界的慰藉。由此,茶摆脱了简单的药用价值,也摆脱了解渴之用的价值,而有了精神层面的意指。

从陆羽时代到其后世,再到如今,这样的生活乐趣,总不缺乏。

朝代更替时期,饮茶避祸是一种方式。明末清初的禅师永觉元贤就曾吟出这样的句子——“铁牛踞地休加策,石鼓悬空勿用挝。且学寒蝉甘自闭,客来不点赵州茶。”这首诗的末句,禅师用了一个典故——“赵州茶”。唐代高僧从谂八十岁时,受僧众之请住赵州(今河北赵县)城东观音院,因此人称“赵州从谂”,或者更简单地称呼他为“赵州”。相传,赵州曾问新到的和尚:“曾到此间么?”和尚说:“曾到。”赵州说:“吃茶去。”又问另一个和尚,和尚说:“不曾到。”赵州说:“吃茶去。”院主听到后问:“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赵州于是呼院主,院主应诺。赵州说:“吃茶去。”从禅宗的意思来看,赵州凡事都以“吃茶去”来引导弟子,无非在显示一种“万千世界,色即是空”的禅意。可问题在于,这“空”之中,竟然还有“茶”。尽管此“茶”后来成了寺院茶水的代指,可逐渐又有各种诠释。明人高启《廉上人水竹居》诗云“林下本采参玉板,不须更煮赵州茶”,其实已经在点出“赵州茶”并没有全部“空空”。永觉元贤所谓“客来不点赵州茶”,某种角度指出,在明清鼎革之际,索性什么话都不说,如寒蝉自闭一般,才是对的。至于这茶到底喝没喝?想来还是得喝的。这是否就真的“空空”了,各路方家有各种解法。无论如何,这些禅诗与茶,亦是在当时起着精神疗伤的作用。

民国时期,周作人《喝茶》一文,“瓦屋纸窗,清泉绿茶,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实际上也有类似的意思。而当代以来,细品前人著述、佛门公案等,在饮茶之余,似乎也能在精神层面有所扬弃——茶汤荡涤肠胃,诗文荡涤心灵,无可无不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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