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的记忆》 [法]安妮·埃尔诺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10月
最终,她需要重新寻找自我,并成为安妮·埃尔诺。
撰稿|谈程炯
法国文学里最有名的一通电话,莫过于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的结尾。主人公在西贡时的那个情人,那个不得不屈服于宗法轶序的男人,终于鼓足勇气,打来这一通越洋电话:“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在安妮·埃尔诺的自传体小说《一个女孩的记忆》中也有一通电话,当主人公透过通讯录查到她五十年未见的情人H的电话号码时,她 “在恐惧和渴望之间徘徊,仿佛面临着一种通灵体验”。最终,她的手指停在按键之上,没有拨出那一通电话。似乎那种过于戏剧化以至于显得喧嚣的永恒,那种用故去的,仿佛被冻结在琥珀里的爱救赎现实人生的好莱坞桥段,已不再适合我们这个世纪。
我们不知道埃尔诺是否对《情人》有所致意,但同样是从一张张照片出发,同样是以个人经验为薪柴,杜拉斯的小说包裹在稠密的叙事线条之中,有着繁复的修辞花纹,作为灵感来源的图像,被作家个人化的,极富魅力的文风掩起来,就如同深井中的淡淡月光,井的存在,那密实的砖块及为砖石所砌出的深邃的精神空间,让这小说成为一个如玉雕般圆熟的艺术珍品。相较之下,埃尔诺的小说远没有那么华丽,甚至显得灰扑扑的,其内部延展出的时空,也不追求绵长、厚重、煽情。《一个女孩的记忆》聚焦于主人公安妮·D从1958到1960三年的记忆,但埃尔诺并没有准备写一部拥有线性结构的小说,相反,她让叙事者展示了她赖以还原记忆现场的材料:照片、信件、谷歌检索结果,故她的书写,介于“私小说”与社会研究之间,趋向于零度,没有陷入“私小说”常见的忏悔与自我美化的二重奏。《情人》的结尾受到大众喜爱,却遭评论界酷评,原因之一就是那流俗化的浪漫腔调,无形中削弱了小说的力量。
《一个女孩的记忆》避开了这些问题,采取更中立的视角。存在一个正在书写此文本的“我”以及被书写的“她”,透过书写,“我”与其说是看见了“她”,不如说是从那行将湮灭的记忆中剥出了“她”,就像从一艘锈迹斑驳的渔船上剥出海浪。这是一本关于自我书写的书,不单单是一个作家的自我书写,也是一个女性的:前者发生在精神的畛域,她想透过哲学与文学将自我与原生家庭划分开,摆脱自己杂货店老板女儿的身份;后者则发生在肉体之上,把1958年的那个安妮·D卷进去,又把她打开。
最终,她需要重新寻找自我,并成为安妮·埃尔诺。《一个女孩的记忆》也关涉这种“成为”,这使得记忆不再可靠,尤其是关于青春期的记忆。1959年的安妮·D逐渐意识到1958年的自己不会去思索的阶层问题,仿佛被塑封在餐盘里,向上呵气只是让那些水珠越聚越大,直到坠落。对于安妮·D,写作赋予了她穿透这层塑封的力量,但穿透并非刺破。不过,如今已成为作家的安妮·埃尔诺并没有付诸道德说教或简单的感伤:她的写作朝向记忆成型的可能。而她的技艺在《悠悠岁月》中达至顶点,变成复杂如克拉尼图形的集体记忆,于时代芊绵的琴弦下成形。《一个女孩的记忆》则更个人化,情节更单纯、集中,适合新读者进入埃尔诺的文学世界,而透过不断地让书写成为疑问,这一场公共的独白得以被完成,并为我们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