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在农场砖瓦厂的时候,老沙是开拖拉机的。
那时候,乡下,农场,拖拉机是最先进的,能开拖拉机,真是青春招展!
他开始是在工地上奔腾、飞扬,运送制砖的泥土。后来,时常开往上海市区,采购、运送些至关重要的物品。塘外,奉城,光明,青村,南桥,西渡,北桥,颛桥,莘庄,徐家汇……一直开到南京路边上的宁波路,那儿有个农场办事处……一路村光城景,飘逸而过,条条马路不限行,电线杆上只有路灯没有监控。
他和我是同一个区,不是同校,但同一天到农场。忘记了第一个招呼是怎么打的,也没有任何故事作为序言,感觉自然就贴切,成了亲近的朋友。
他常来广播室坐坐。我在广播室写稿子,也对着话筒用声音鼓动工地。
有的时候,我在写稿子,有的时候,我在播音,他就安静地坐着,不出一点声音。
他不知从哪儿买到没有孵化成功的死鸡蛋,里面的小鸡已经长出了绒毛,煮好了送给我吃。我哪敢吃那个。他说,这是最补脑子的,很难买到,他在镇上遇到,一分钱一个,他买了许多,吃得津津有味。
一个晚上,他双手抓着一个很大的青螃蟹走进来,说是就在广播室门口抓到的,已经在食堂称过,正好一斤。他在食堂蒸熟了,问谁要了醋,拿来和我一起吃。他说我不吃死鸡蛋,就吃螃蟹,螃蟹也补脑子,文章可以写得更好。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大的青螃蟹,后来再也没有吃到过。
偶尔,也会说到小姑娘。他问我,究竟是长得好看的小姑娘好,还是不一定很好看可是感情纯朴的小姑娘好,他的意思是哪一种小姑娘当女朋友好。我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讨论这种问题,但是心里认为最好是又好看又纯朴的小姑娘好。
说到这样的话题时,我们总是纯洁得有点滑稽,语言干净吞吞吐吐。
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放在枕头边的一叠饭菜票好像被人偷过了。我问他偷掉了多少?他说,不知道偷了多少,反正偷过了,现在比原来薄了。
我说你把饭菜票放在枕头边做什么?
他说,他一直放在枕头边的。我说,怎么可以放在枕头边啊,你戆啊?
他拍了一下头,说,他有办法了!我问他是什么办法?他没有告诉我。
过了两天,他大惊失色地告诉我,全部偷光了!
我说,你不是说有办法了吗?
他说,是的呀,他在饭菜票上面放了一根头发,只要头发动过了,那么他就知道饭菜票被偷过了。
可是结果,头发还在,饭菜票全部被拿光了!我说,你怎么这么戆!他说,他也觉得自己戆,真的是很戆。
我很想说,他就是吃那种没有孵出小鸡的蛋吃戆掉的。
开着拖拉机,当拖拉机班班长,一双善于修修弄弄的手,但他心里却喜欢文艺,喜欢写字,画画弄弄,还会篆刻。
那时,我已开始写散文、小说。
他帮我把写好的散文、小说贴到厂部前的橱窗里,让大家看。
他趁着吃饭的时候,端着饭碗,坐在离橱窗有些距离的地方,侦察有没有人看,哪些人看,然后跑回来告诉我。还告诉我有哪个长得好看的小姑娘也在看。
后来,他还想听见看的人的评价,就走到橱窗前,假装也仔细读,然后又跑回来告诉我,“都说很灵的,你怎么这么有水平啊?”他说的时候,有些像真诚的儿童。
我心里高兴,但是不好意思洋洋得意。他说:“我要是写得出来就扎台型了!”“扎台型”的意思就是出风头,很有面子。上海话里总有些这样怪里怪气蛮滑稽的词。
其实,他开拖拉机就特别扎台型,满工地都是他的声音、身影,招展得像一首火热的诗。
每次去上海,他也都会为这个那个带些东西,送去各人的家,捎些父母的惦记给他们,大家“老沙”“老沙”地喊着他,亲热得超过现在专车接送好多倍。
现在的小轿车,哪比得上那时的拖拉机。
他对我说过不止一回:“你教教我怎么写好吗?”我哪里会教,只会说:“你写呀!”
他指着窗外的那棵小白榆,问我:“你写的《小白榆》就是这一棵吗?”我说是的。他说:“这个怎么写啊?蛮怪的哦,这个怎么写得出?”
我没有能力讲清楚这个怎么写。我只能按照心愿勉强地写出想写的,说不出更多的道理。那时,我不是文学教授,只是一个初中水平的文学小青年,农场小青年。那时,我神经可正常了,根本没有想过可以成为一个正式的作家,更是没有想过当文学教授。谁会想那个啊,送到精神病医院去还差不多。现在,我的神经马马虎虎也正常,从不想月亮上太阳上的事,安分地称准确自己几斤几两,不想虚添分量。
一棵普普通通的小白榆树,细瘦得没有几根枝杈,顽强地长在盐碱地上。
我写道,我也要像它一样,顽强,长大成才。
很真诚,很幼稚,决心表达得很坚定,而里面的文学呢,则是只有个一丝气味。
但是老沙很佩服。年轻的时候都一样,看见别人文章登出来,就佩服。后来才渐渐懂了,不少登出来的“文学”,其实就是里面有一丝文学气味,是一件有点模样的文学纸罩衫。而写纸罩衫的人,后来能写出真文学,又多亏先前有人佩服过,多亏了他们认为你有水平。所以,我也多亏了老沙。他是重要的其中之一。
后来,我上大学了,老沙也进了上海的工厂。又到局里搞宣传,做着和文字有关系的工作,但是没有写成散文和小说。见了面,他总会说:“我也很想写的。”我就问:“那为什么不写呢?”他说:“写了不好意思拿出来,怕退招势。”“退招势”又是一句上海话,意思就是丢脸、没面子……
如果在农场的时候,我鼓动他无论如何写一篇
出来,比如就写《螃蟹》,我帮他贴到橱窗里,然后偷偷帮他侦察,看看有没有好看的小姑娘也在看,那么也许他也成了会写文学的人,这个真说不定。文学又不是在太阳上的,有时也就是挂在树梢,自己跳一跳,别人帮了搬个梯子,就拎在手里了。
砖瓦厂有个老职工叫大鼻子,年纪不小了,穿着小青年的红球衣绿球衣,大家嘲笑他:“大鼻子,你扎台型哦!”他就说:“要想扎台型,就不怕退招势!”
这是大鼻子的名言。
老沙姓周,但是大家叫他老沙,意思是他长得像沙和尚。其实他本来不像,因为开拖拉机,日晒风吹,才有点儿像,他一直说:“蛮怪的,为什么喊我沙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