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泓艺
我毕业的大学位于苏格兰北海之滨,六百年的古老院校悄悄藏在海湾的一处岬角。毕业季的学生们裹紧红袍,顶着北海的长风漫步迈向码头,在牧歌中走入破晓。在离开这个宁静避世的小镇,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前,一定要再看一次东沙滩的日出。
异国读书,对异种文化与身份的思考是隐含的特殊课题,最初降落在这个国度的惶然和孤独最终没有把我变成脱线的风筝。我站在大学礼堂,聆听学院长们用古老的拉丁文吟诵长句,微笑着祝贺我以最优异的甲等成绩毕业;我心中更加坚定,浸染了中西的学识文化,从此当为桥梁,就像我在本科生涯结识的忘年交好友奥黛丽那样。
英伦的七月最是怡人,空气里弥漫着莓果的香甜,长空艳阳,全无雾都的阴霾。我在毕业仪式后沿古老的石子路走向奥黛丽的家中,去与她告别。我在初来到这个英伦边陲小城,对中国留学生是否无法摆脱异族他者身份,是否只能是无法与此地产生联结的过客抱有疑问的时候,认识了奥黛丽。她的父亲希荣德是剑桥大学医学院的高材生,在20世纪20年代跟随传教士来到中国,在山东周村创立最早的复育医院,奥黛丽在中国出生,几次问她是否能说中文,奥黛丽总大笑,然后用洪亮的声音说出北方味十足的应答:“一点儿!”
彼时她已经年近八十,在我完成本科学习的四年中,奥黛丽也同时在爱丁堡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她的丈夫罗宾将自家的小花园打理得极其精致,我在花园中见到奥黛丽,我们一老一少,见面时异口同声:“恭喜毕业!”她在中国的童年遇上抗日的战火,被日军关入狱中三年,才由母国的战舰接回祖国。希荣德回到英国后无法忘记周村,最后却再没能回到故土。奥黛丽珍视家族与中国的联结,她多年整理父亲当年的家书,在古稀之年毅然决定开始深入研究她父亲那一代人远渡中国建立传教士医院的经历,记录她的家族与中国人在动荡烽火中同生共死的岁月。
奥黛丽读博的第三年仿佛流年不利,接连遭遇骨折、中风、癌症,到后来她的手腕已经无法自由活动,最后的著作都是通过口述由罗宾代为打字完成。因我曾帮助她翻译一部分中文材料,她庆幸能在临别前将完成的著作与我分享,奥黛丽翻到致谢页,指出我的名字:“Hongyi,感谢你的帮助!”而我更是感谢她,我所学亦涉及跨越中英两国的文化与社会的研究,与奥黛丽在炉火边关于国别、身份、历史的思考的数次长谈,让我见证并收获了跨越岁月、国别、种族和年龄去创造联结的勇气。我们以奇妙的缘分,互相鼓励启发,相差近六十的年岁而同时毕业,将这份创造跨国联结的勇气与心意互相分享和延续。
宫崎骏的电影《风之谷》中有一幕,娜乌西卡面对异族王虫张开双臂,而王虫则伸出金色的触角,给予娜乌西卡生命和勇气。我回顾毕业的记忆,并非标志结束,而是一段开始。毕业时刻,我将在那段特定时光里所遇所见的人和事,装入心底的盒匣,获得了从安全港纵身跃入未知洪流的底气,从此带着一段特殊的联结开始远行。我知道无论多久,我总能从往昔的那段联结中,获得锚定自我和昂然向前的力量。
毕业时,系里决定我留校任教,请看明日本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