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萦袅
走过上海最堵的马路,穿过电梯最挤的商厦,总能闻到温暖浓烈的奶香。这些国潮点心店灯火通明,玻璃墙后面是操作间,制作过程一目了然,看着安心。新产品研发依靠大数据,恨不得集所有爆款于一身,比如虎皮蛋糕里塞了糯米条,两头又抹上色拉酱,沾上海苔和肉松。蛋糕和糯米要软糯,海苔和肉松要酥脆,难以兼得,刚组装完毕时的最可口,却很难保存。
年轻的消费者迷恋即时满足,为了唇齿间三秒的惊艳,乐意排一个小时的队,即买即吃,回家后继续贯彻“断、舍、离”,拒绝囤东西。我的父母辈经历过饥馁之苦,从生活里领悟了微观经济学,规划着储蓄和消费,时刻为将来打算,得以在因为疫情宅家的日子里,悠然地消耗年货,冷冻室里有流心奶黄月饼和玫瑰豆蓉酥,复烤一下,白酥皮像娇嫩的花瓣,片片飘落。
老一辈刻在骨子里的“物力维艰”,赋予了小点心十足的仪式感。酥皮点心不能让风吹硬了。饼干,还有轻松糖这样的高级糖果怕受潮。蒸出来的白蛋糕,价格不贵,却最娇贵,夏天要通风防霉,其他季节要避风防燥,装在铁皮盒子里怕生锈,还是木盒稳妥。
小时候读京味小说,看到少妇从朱漆饽饽匣子里掏出芙蓉糕、自来红、萨其马招待别人,简直是在吃甜点自助餐,羡慕极了,直到某天收到一大盒北京的老字号点心。糕点没有小包装,煤饼一样码起来,一揭起盖子,劈脸涌来一波油腻而暧昧的气味,芝麻椒盐酥、枣泥核桃糕、苏子牛舌饼,一律失去名姓,泯然为百果月饼。论收纳糕点,不能不服《金瓶梅》里西门庆家的女眷,她们把精美的点心收在梳妆箱的小抽屉里,一个抽屉放一个口味,能保鲜,也不会串味。
明朝流行的梳妆箱,奢华如张居正家的,用珍珠串成;精巧似严嵩家的,用竹丝编成,装不了什么,更多是在炫耀工艺和实力。而那些作为嫁妆的梳妆箱,即便朴素,也寄托着父母的祝福,结实耐用,从而流传下来,在博物馆和私人收藏里占有一席之位。
梳妆箱顶上有个盖子,掀开来,是一个深口托盘似的储物空间,王世襄称之为“平屉”,可以用来安放镜架,支起镜子,一下子就升级成梳妆台了。难怪梳妆箱由镜子得名,叫“鉴妆”,后来写岔了,变成了拣妆、简妆、减妆、减装。从正面看去,顶盖下面是两扇门。考究的拣妆用紫檀、黄花梨打造,门上常有精致的浮雕,像典雅的楼阁人物,大气的卷云夔龙,吉庆的喜鹊登梅,富丽的鸾凤牡丹。
门后是大大小小的抽屉,合上顶盖,关上门,三者交汇处可以上锁,拣妆又成了保险箱。明朝小说里的女子,从《西游记》到“三言二拍”,从王后到花魁,都爱在拣妆里藏珠宝、私房钱、财产清单,最阔气的,当属杜十娘的百宝箱。可能是拣妆体面实用,明朝人又习惯把各种小箱子、小盒子统称为“文具”,后来的古董商误以为这是官员装公文和工具用的,管它叫“官皮箱”,真惋惜他们过于武断,错失了女性生活细节中的大智慧。
西门庆的妻妾,爱吃,会吃,热衷于交际应酬,拣妆在她们手里,竟然又添了食品柜的功能。潘金莲家贫,改嫁过来时,嫁妆还是西门庆掏钱办的,她的拣妆里有大把空抽屉,可以装蒸酥果馅饼和苹果、石榴、柑橘。李瓶儿继承了大笔遗产,正妻吴月娘是世袭千户官的女儿,首饰细软不计其数,她们也习惯把点心,还有高档的六安茶收进带锁的拣妆,这体现了西门庆家的生活哲学:可以消费,但绝不浪费,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在崛起的商人家庭里,每一块点心都被善待,发挥出了价值,而每一个前来投奔的人,无论是因家中变故、逃来避祸的女婿,还是年老守寡的穷亲戚,甚至是卑微的歌妓,都会受到女眷们隆重而热忱的款待,享受到她们珍藏在拣妆里的美食。用经商的态度经营生活,虽然待客时难免真心中掺着私心,人情味却绵延不绝。